第27章《祠堂火起》
陳巧兒改良的織布機被砸了。砸它的不是別人,是幾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婦人,她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恐懼,仿佛砸碎的不是木頭,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妖魔。“妖物!就是這妖物害了劉嬸家的娃娃!”憤怒的唾沫幾乎濺到陳巧兒臉上,她看著地上散落的、曾凝聚她心血的精巧部件,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比初來乍到在這具獵戶身體里醒來時還要刺骨。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祠堂前的老槐樹下,空氣像凝固的豬油,又悶又重。碎裂的木片、崩斷的麻線,還有那個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妖物”——陳巧兒耗盡心力改良的腳踏織布機——散落一地,沾滿了泥腳印。幾個婦人喘著粗氣,胸口起伏,眼神卻死死盯在陳巧兒身上,那里面翻滾的不是憤怒,是帶著顫栗的恐懼,如同看到了從十八層地獄爬出的惡鬼。
“就是它!沾了邪氣的東西!”趙二嫂尖利的聲音劃破死寂,手指哆嗦著指向地上的殘骸,“劉嬸家的鐵蛋,就是摸了這鬼東西,夜里就驚了魂!高燒不退,滿嘴胡話,眼見著就要不行了!”
“對!就是它招的災!”旁邊立刻有人附和,聲音帶著哭腔,“好好的娃兒啊…陳家小子,你安的什么心?弄這些鬼畫符的東西來禍害我們?”
“妖術!肯定是妖術!”恐懼像瘟疫一樣在圍攏的人群中蔓延,竊竊私語匯成嗡嗡的聲浪,無數道懷疑、驚懼、甚至帶著憎惡的目光,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在陳巧兒身上。她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狼藉前,獵戶陳大山的身體里,那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在劇烈地顫抖。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那些無形的針堵住了,干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音。解釋?杠桿省力?齒輪傳動?效率提升?在這些被恐懼和愚昧徹底支配的面孔前,這些詞匯蒼白得可笑,甚至會成為新的罪證。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一陣騷動,像分開的濁水。王管家腆著肚子,臉上掛著一貫的、令人作嘔的假笑,在一臉陰鷙的張衙內和幾個李家壯丁的簇擁下,慢悠悠踱了過來。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織機殘骸,又落在陳巧兒慘白的臉上,嘴角那抹假笑更深了,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殘忍快意。
“哎呀呀,這是鬧的哪一出啊?”王管家拖長了調子,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人群的嘈雜,“鄉親們莫急,莫怕。員外爺一向心系鄉鄰,最是體恤。這陳家小子嘛…”他故意頓了頓,綠豆小眼在陳巧兒身上溜了一圈,像是在欣賞一件待價而沽的獵物,“年輕氣盛,不知從哪里學了點…嗯…旁門左道,想顯擺顯擺,也是有的。只是這‘術’啊,有好有壞,弄不好,反噬其身,連累旁人,那可就…嘖嘖嘖。”他搖著頭,語氣里的暗示像淬了毒的蜜糖,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一個豎起耳朵的村民心里。
“王管家說得對!”張衙內立刻粗聲粗氣地幫腔,上前一步,一腳狠狠踹在一塊較大的織機殘骸上,木頭發出刺耳的呻吟,“什么狗屁玩意兒!看著就邪性!陳大山,識相的,趕緊把這堆破爛燒了,再給劉嬸家磕頭賠罪!不然…”他獰笑著,捏了捏拳頭,骨節咔吧作響,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燒了它!”
“對!燒干凈!”
“不能留這禍害!”
被王管家和張衙內點燃的恐慌瞬間爆燃,人群像被澆了滾油的干柴,怒吼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有人甚至彎腰去撿拾地上的碎木片,準備堆起來點火。
“住手!”一聲清喝,如同穿云裂帛的玉石之音,陡然切開了這片狂躁的喧囂。
人群一靜,下意識地分開一條道。花七姑快步走來,素色的衣裙在壓抑的空氣中拂過,帶著山間清泉般的氣息。她臉色微白,但那雙清亮的眸子卻異常沉靜堅定,直直看向王管家和張衙內,沒有絲毫閃躲。她身后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的半大孩子,正是鐵蛋的弟弟狗娃。
花七姑走到陳巧兒身邊,不動聲色地將她微微擋在身后一點,目光掃過地上殘骸,再看向激憤的人群,聲音清晰而穩定:“鐵蛋的病,與陳大哥的自己無關!”
“放屁!”張衙內跳腳罵道,“花七姑,你別被這小白臉迷了心竅!鄉親們都看見了,鐵蛋就是摸了這鬼東西才病的!”
花七姑絲毫不懼,冷冷回視他:“鐵蛋昨日晌午摸過織機不假,可他傍晚還去溪里摸了魚蝦,夜里又偷吃了井水里湃的寒瓜!狗娃親眼所見!”她拉過身后的狗娃,“狗娃,你說,你哥哥昨晚是不是喊肚子疼,又貪涼吃了一大塊寒瓜?”
狗娃怯生生地點頭,小聲道:“是…是,哥哥吃完瓜,肚子就疼得打滾,后來就發熱說胡話了…”
花七姑轉向眾人,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寒瓜性極寒,本就傷脾胃。鐵蛋又剛摸了涼水魚蝦,再貪食寒瓜,內外寒邪交侵,這才引發急癥驚厥!我已用艾草給他灸了中脘、關元,又煎了驅寒暖中的藥湯灌下,此刻熱已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若真是邪祟妖法作怪,區區艾灸草藥,豈能見效如此之快?這道理,難道我們山里人自己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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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條理分明,又搬出了見效的藥理和目擊證人,如同一盆冷靜的山泉水,兜頭澆在那些被煽動起來的狂熱上。不少村民臉上的憤怒和恐懼開始松動,互相交換著眼神,竊竊私語起來。
“好像…是這么個理兒…”
“七姑的草藥是靈光的…”
“鐵蛋那小子是貪嘴…”
王管家臉上的假笑僵住了,綠豆眼里閃過一絲陰鷙的惱怒。他沒想到花七姑不僅來得這么快,還準備得如此充分,一下子就戳破了他精心引導的謠言。張衙內更是惱羞成怒,指著花七姑:“你…你強詞奪理!跟這妖人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東西!我看你就是…”
“夠了!”一直沉默的陳巧兒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冰冷風暴。花七姑的挺身而出和清晰辯駁,像一道光劈開了她心中的冰層,激起的不是暖流,而是被污蔑、被踐踏、心血被毀的滔天怒焰!她來自現代的靈魂里那份對科學和創造的信仰,在此刻熊熊燃燒起來。她一步跨出,越過花七姑半個身子,目光如炬,直刺王管家和張衙內,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
“妖術?旁門左道?王管家,你李家倉房里堆著省力的水磨,你身上穿著蘇杭的綾羅,哪一樣不是‘奇技淫巧’?怎么,到了我陳大山手里,想讓大家織布省點力氣,少熬壞幾雙眼睛,就成了‘妖術’?就成了‘禍害’?”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面露遲疑的村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鄉親們!睜眼看看!我陳大山,祖祖輩輩都在這個村!我爹是獵戶,我也是獵戶!我若真會妖法害人,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對著一個織布的木架子費心思?這織機,不過是用了些省力的法子,讓姐妹們織布時腰桿能直一點,肩膀能松一點!它不吃人,不喝血!鐵蛋生病,是貪嘴受寒,七姑已用草藥救回!這道理,難道不比那些空口白牙的‘妖術’更明白嗎?我們山里人,敬天敬地,更該敬的是自己手里的本事,是能讓自己、讓家人過得好一點的真本事!而不是被人當槍使,砸了自己可能的指望!”
陳巧兒這一番話,不再是單純的辯解,而是帶著靈魂深處的憤懣和不平,是對愚昧的控訴,更是對尊嚴的捍衛!尤其最后那句“被人當槍使”,如同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被煽動者的臉上。不少村民徹底低下了頭,臉上火辣辣的,甚至有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