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奇物惹議》
陳巧兒是被一陣尖銳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金屬刮擦聲生生拽出混沌的。那不是夢境里的余響,是現實,帶著令人牙酸的惡意,狠狠戳進她的太陽穴。她猛地從硬板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冰涼的薄汗。外面,天光剛透出蟹殼青,薄霧尚未散盡,可那聲音卻穿透了晨曦的寧靜,帶著一種原始的、粗暴的破壞欲。
“砸!砸了這鬼東西!”
“邪門玩意兒!招災惹禍的!”
叫嚷聲浪混雜著木頭碎裂的悶響,潮水般涌進狹小的土屋。是院長!陳巧兒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幾乎是滾下床,赤腳踩上冰冷粗糙的泥地,幾步沖到唯一的破木窗邊,指甲死死摳進窗欞腐朽的木縫里。
晨霧彌漫的院子里,景象讓她血液倒流,瞬間凍結。十幾個身影影影綽綽,大多是村里的青壯男人,平日里木訥沉默的臉孔此刻被一種扭曲的狂熱點燃。他們圍著的,正是她花了好幾天心思,一點點琢磨、試驗,才最終綁在院角那棵老榆樹粗壯橫枝上的簡易滑輪組!那是她試圖用來把沉重獵物拉高懸掛、方便處理的工具。
滑輪組本身并不復雜,幾個打磨過的木輪,結實的麻繩,巧妙地穿繞。原理簡單得在現代世界不值一提——省力杠桿的變種。然而此刻,這凝結了她一點現代智慧火花的“小玩意兒”,正遭受滅頂之災。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陳巧兒認出是村東頭的王二愣子,正掄著一柄沉重的柴刀,發狠地砍向固定滑輪的粗麻繩!
“住手!”陳巧兒的嘶吼沖出喉嚨,帶著她自己都陌生的凄厲。她猛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門,沖進了冰冷刺骨的晨霧里。
院里的混亂在她闖入的瞬間停滯了半拍。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射過來,目光里的東西讓陳巧兒如墜冰窟。不是好奇,不是疑惑,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厭惡,還有一絲被煽動起來的、針對“異類”的殘忍興奮。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腳踝上。滑輪組已經一片狼藉。木輪被粗暴地撬下,砸在地上,沾滿泥污;精心穿繞的麻繩被砍得七零八落,像垂死的蛇扭曲著;支撐的竹架也歪斜斷裂。
“巧……巧兒她爹!”一個干瘦的老頭,村里的老輩陳三爺,拄著拐杖,手指顫抖地指向那片狼藉,又指向陳巧兒,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管管你家丫頭!弄……弄這些邪門歪道!招災啊!祖宗傳下來的法子不用,整這些鬼畫符的東西,是要觸怒山神爺,給咱全村招禍的!”
陳巧兒爹陳大石,一個老實巴交的獵戶漢子,此刻臉色鐵青得像塊生鐵。他魁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擋在陳巧兒前面一點,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三……三爺……這……這是娃兒弄著玩的……不……不是……”他笨拙的辯解在洶涌的指責聲浪里微弱得如同蚊蚋。
“玩?誰家丫頭玩這個?”王二愣子把柴刀往地上一杵,粗聲大氣地吼,“俺家婆娘昨晚就發了癔癥,滿嘴胡話!鐵蛋他爹昨兒個進山,差點掉進野豬坑!就是這妖物招的邪氣!”他噴著唾沫星子,眼睛瞪得溜圓,“你家丫頭從鬼門關爬回來就邪性了!說話怪里怪氣,盡整這些不是人弄的玩意兒!不是妖術是啥?”
“妖術”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進陳巧兒的耳朵,也刺穿了她最后一點試圖溝通的幻想。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深不見底的荒謬感,猛地從心底竄起,瞬間燒干了恐懼。她一把撥開父親下意識攔住的手臂,一步踏前,挺直了背脊。晨曦落在她臉上,蒼白,卻帶著一種近乎鋒利的冷靜。
“妖術?”陳巧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嗡嗡的議論,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王二叔,你砍柴用的柴刀,是生鐵打的吧?生鐵是啥?是礦石煉出來的!按照你這說法,第一個把石頭煉成鐵的人,是不是也是妖術?祖宗們第一次用火鐮打火點燈,是不是也是妖術?省點力氣,少流點汗,就是大逆不道了?”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一張張或激憤或躲閃的臉,“這滑輪,不過是用幾個木頭輪子,讓繩子走點遠路,力氣就省下來了!跟你們推獨輪車走坡路墊塊板子一個道理!道理擺在這兒,睜眼看看,動動腦子想想!山神爺要是怪罪,怪的是懶惰不勤快,還是怪人想辦法少受苦?”
院子里死寂了一瞬。這番連珠炮似的質問,用最樸素的類比,撕開了那層恐懼的帷幕。有幾個村民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被這從未聽過但似乎又有點道理的說法撼動了固有的認知。王二愣子張了張嘴,一時語塞,臉憋得通紅。
“放屁!”一聲尖利刻薄的叱罵驟然響起,像毒蛇吐信,瞬間打破了那點微妙的動搖。人群分開一條縫,一個穿著體面綢布短褂、頭戴瓜皮小帽的干瘦男人踱了進來。他顴骨高聳,嘴唇薄得像刀片,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閃著陰鷙算計的光。是李員外府上的王管家!他身后,跟著兩個滿臉橫肉、抱著膀子的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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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管家根本沒看陳巧兒,三角眼掃過一片狼藉的滑輪殘骸,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陰冷的弧度,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毒液般滲透進每個人的耳朵:“哎喲,大清早的,好熱鬧啊。陳三爺說得對,老祖宗幾百年傳下來的規矩,自有道理。有些東西啊,”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如毒蛇般終于纏上了陳巧兒,“看著是省力了,可誰知道里頭動了什么歪門邪道?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這丫頭……哼,病了一場,怕是魂兒沒全回來,沾了不干凈的東西,才整出這些玩意兒。”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煽動性的蠱惑,“咱們莊戶人,靠天吃飯,靠山活命!山神爺要是怒了,顆粒無收,猛獸下山,誰擔待得起?啊?!”
“就是!王管家說得在理!”
“不能留!這妖物不能留!”
“沾了邪氣的丫頭也得趕走!”
剛剛被陳巧兒質問得有些動搖的村民,在王管家一番陰毒的點撥下,恐懼再次被點燃,并且迅速轉化為更強烈的排異情緒。矛頭,赤裸裸地指向了陳巧兒本身!幾個年輕氣盛的,甚至往前逼近了幾步,眼神不善。
陳巧兒的心沉到了谷底,手指在袖中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王管家這手借刀殺人,歹毒至極!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都給我住手!”一聲清亮卻帶著不容置疑怒意的女聲,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壓抑的晨霧。
花七姑來了。她顯然來得急,額發被薄汗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臉頰因為奔跑和憤怒染上紅暈,一雙杏眼此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熊熊怒火。她毫不猶豫地分開人群,像一株柔韌卻堅韌的翠竹,徑直走到陳巧兒身邊,和她并肩而立,甚至微微擋在了陳巧兒前面一點。
“妖物?邪氣?”花七姑的目光毫不畏懼地迎上王管家陰鷙的三角眼,又掃過激憤的村民,聲音清晰而堅定,“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這滑輪,哪點像妖物?木頭是山里的木頭,繩子是搓的麻繩!它吃人了還是放火了?它只是讓陳叔掛獵物的時候,少費些力氣,少磨破幾層皮!”她猛地指向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半大孩子,“栓子!你娘腿腳不好,你每天提水,肩膀是不是都磨破了?若是有個東西,能讓你提水省一半力氣,你娘是不是能少心疼你幾分?這東西,是妖術嗎?”她又指向王二愣子,“王二叔,你砍柴,若有把更快的刀,省下力氣多砍一捆柴,多換幾個銅板給娃兒買塊糖,這刀,是妖術嗎?”
一連串的反問,句句戳在莊戶人最根本的生存痛點上。栓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低下了頭。王二愣子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
“七姑!你……”花七姑的爹,一個老實巴交的茶農,急得在后面直跺腳,想把她拉回來。花七姑卻像沒聽見,她的胸膛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聲音卻更加清亮,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陳巧兒是用了心思,是想讓身邊的人活得不那么苦!這心思,比金子還干凈!你們怕?怕什么?怕省了力氣人就懶了?我們沂蒙山里人,祖祖輩輩流血流汗,脊梁骨什么時候被壓彎過?省點力氣,是為了更有力氣去開荒、去打獵、去養活一家老小!這道理,你們真不懂嗎?!”她最后的目光,帶著深深的失望和痛心,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院子里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花七姑這通劈頭蓋臉的質問,像一盆冷水,潑醒了一些人。不少村民避開了她的目光,臉上火辣辣的。王管家臉上的陰冷幾乎要凝固成冰。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里采茶唱歌、看似溫順的丫頭片子,竟敢如此當眾頂撞,還句句在理,幾乎要翻盤!
“好,好一張利嘴!”王管家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三角眼里的陰毒幾乎要溢出來,他死死盯著并肩而立的陳巧兒和花七姑,像要牢牢記住她們的樣子,“花家丫頭,你今日這番話,我王某人記下了。還有你,陳家的……”他陰森森的目光釘在陳巧兒臉上,“山神爺的怒火,不是靠幾句伶牙俐齒就能平息的。咱們……走著瞧!”他猛地一甩袖子,對兩個家丁低喝:“走!”轉身,帶著一股陰風鉆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