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舞影動人心》
陳巧兒在寂靜的午夜被若有若無的歌聲喚醒。循聲而去,撞見花七姑在月光籠罩的茶園中翩然起舞。他笨拙的安慰卻觸碰到七姑心中隱秘的傷痕。當七姑眼中閃過恐懼,指向枯萎的茶樹低語“他們不想讓茶樹活”時,陳巧兒在月光下立誓守護她。而遠處山坡上,一雙窺探的眼睛正貪婪地注視著月光下的動人身影。
夜,沉得像潑翻的濃墨,死死壓在沂蒙山起伏的脊背上。陳巧兒在簡陋的土炕上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身下是硌人的粗硬葦席,空氣里彌漫著陳年茅草、塵土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野獸皮毛的膻味。這具屬于“陳二狗”的身體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屬于“陳巧兒”的靈魂卻在每一個寂靜的午夜固執地清醒著,像擱淺在陌生海岸的魚,徒勞地翕張著鰓。屬于二十一世紀席夢思、空調恒溫、手機藍光的記憶碎片,在這絕對的黑暗和寂靜里,帶著尖銳的諷刺,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
“該死的認床…不,認炕…”他無聲地咒罵了一句,翻了個身,硬邦邦的土炕回應以更硌人的抗議。
就在這萬籟俱寂,連蟲鳴都仿佛被黑暗吞噬的窒息時刻,一縷極細、極清的氣息,如同穿過厚重門縫的微光,幽幽地鉆入他的鼻腔。
是茶香。
不是白日里陽光下被曬得暖烘烘的、帶著點燥氣的茶香。這香氣冰涼、濕潤,仿佛凝結了夜露的精華,帶著山澗特有的清冽,又裹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微苦的草木根莖的氣息。它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開了陳巧兒心頭的煩悶。
緊接著,那歌聲來了。
若有若無,如同飄蕩在林間的薄霧。是女子的清唱,嗓音干凈得像被山泉洗過無數遍的卵石,沒有復雜的曲調,只有幾個簡單的、悠長的音節在反復吟哦。那旋律古老得如同腳下的土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月光般的哀愁。它并非穿透寂靜,而是融化在寂靜里,成了這沉沉黑夜的一部分。
陳巧兒的心,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這歌聲…是花七姑?
白日里那個在溪邊浣衣、背脊挺直如翠竹的身影瞬間清晰起來。一種莫名的沖動攫住了他,像被那歌聲牽引著無形的絲線。他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從土炕上滑下來,連鞋子都忘了穿,赤腳踩在冰涼微濕的泥地上,悄無聲息地撥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
清冷的月光,瞬間涌了進來,潑了他一身銀白。
循著那縹緲的歌聲和清冽的茶香,陳巧兒像一抹被月光投射的影子,無聲地穿行在沉睡的村莊邊緣。低矮的土坯房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蹲伏的巨獸。他繞過幾棵虬枝盤曲的老槐樹,踏上了村后那條通往半山茶園的小徑。腳下的碎石和草葉帶著夜露的涼意,刺激著他赤裸的腳心,但這微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歌聲漸漸清晰,那哀婉的調子纏繞著月光的絲線,絲絲縷縷,直鉆進心底。轉過一處茂密的灌木叢,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依著平緩山坡開墾出的茶園,在如水的月華下鋪展開來。一壟壟茶樹修剪得整整齊齊,墨綠的葉片上跳躍著細碎的銀芒,仿佛一片凝固的、閃爍著星光的綠色海洋。
就在這片星海中央,一個窈窕的身影在獨自舞動。
是花七姑。
她褪去了白日勞作的粗布舊衣,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凈衣裙,寬大的衣袖和裙裾在夜風中微微飄拂。沒有伴奏,沒有觀眾,只有這天地、這月光、這一園靜默的茶樹。她舒展著肢體,動作并不激烈,卻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時而如弱柳扶風,手臂輕揚,似要攬住那流淌的月華;時而旋轉,裙裾旋開如一朵皎潔的曇花在夜色中驟然綻放;時而微微俯身,指尖仿佛輕撫過茶樹的嫩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她的足尖點過松軟的泥土,輕盈得如同掠過水面的蜻蜓,沒有發出一點聲息。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而柔韌的腰肢,照亮她微微揚起的、光潔的下頜,和那雙即使在舞動中也顯得過分沉靜、仿佛承載著千言萬語的眼眸。
那清越的歌聲,便是從她微啟的唇間流淌而出,隨著她的舞姿起伏跌宕。那古老的調子,在此刻,在這月下獨舞的身影里,被賦予了生命。不再是簡單的勞作號子或山野小調,它成了某種心事的低語,某種隱秘情感的宣泄,某種與天地、與草木、與這亙古山月的無聲交流。
陳巧兒僵立在灌木叢的陰影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劇烈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這一幕,徹底擊碎了他腦海中關于“古代鄉村女子”的所有貧瘠想象。這不再是那個在溪邊浣衣、沉默寡言的花七姑,這分明是月魄凝成的精魂,是誤落凡塵的姑射仙子!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撼攫住了他,那是對純粹之美的毫無防備的臣服。他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時空的錯位,忘記了“陳二狗”與“陳巧兒”的撕裂,整個世界仿佛都濃縮在了這片月光籠罩的茶園,和茶園中央那個舞動的精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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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個極其輕盈的旋身,花七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了陳巧兒藏身的灌木叢。
舞姿戛然而止。歌聲也如同被剪斷的絲線,驟然消散在清涼的夜氣中。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猛地轉身,雙臂下意識地護在身前,那雙沉靜的眸子瞬間充滿了驚愕和一絲被窺破秘密的羞窘,直直地望向陰影里的陳巧兒。
“誰?!”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巧兒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渾身一激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偷窺”行徑有多么唐突。他手忙腳亂地從灌木叢后跨出來,赤腳踩在碎石上,疼得他“嘶”了一聲,臉上更是火燒火燎。
“七…七姑!是我,陳二狗!”他尷尬得幾乎要同手同腳,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晚上睡不著,聽到歌聲…就…就尋過來了…真沒想打擾你!”他慌亂地擺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花七姑看清是他,緊繃的身體似乎松懈了一絲,但眼中的羞窘和戒備并未完全褪去。她微微側過身,避開了他窘迫的視線,沉默了片刻。夜風吹拂著她散落在頰邊的幾縷發絲,月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睡不著?”她終于輕聲開口,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卻比平時更低柔些,“山里的夜,是比別處沉些?!彼龥]有追問,也沒有責備,只是陳述一個事實,這反而讓陳巧兒的尷尬緩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