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柴刀鈍》
山里的天,孩子的臉。前一刻還是清朗晨光,轉(zhuǎn)瞬間,濃重的、飽含水汽的鉛灰色云層便從連綿的沂蒙山脊后洶涌地翻滾上來,沉沉地壓向陳家坳??諝怏E然變得粘稠、悶熱,一絲風(fēng)也無,吸進(jìn)肺里都帶著沉甸甸的窒息感。院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蔫蔫地耷拉著,紋絲不動。
陳巧兒坐在灶房門口的小馬扎上,手里攥著一塊粗糲的磨刀石,正吭哧吭哧地對付著那把沉重的老柴刀。刀刃卷了邊,鈍得厲害,在石頭上磨了半天,只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磨下來的盡是些渾濁的銹水,刀刃依舊不見半分雪亮。汗珠從她額角滾落,砸在灰撲撲的磨刀石上,瞬間裂開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騰的熱氣帶走。
“這鬼天氣,悶死個人!”她低聲咒罵,帶著濃重的現(xiàn)代口音,幸好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她自己聽得見。汗水流進(jìn)眼角,刺得生疼。她煩躁地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粗糙的皮膚和指腹上這幾天新磨出來的薄繭,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幾天了?在這具名為陳大山的年輕獵戶身體里醒來已經(jīng)幾天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那粗糙得拉嗓子的雜糧餅子,每一次蹲在那令人作嘔的旱廁……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她——陳巧兒,那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jì),享受著科技便利的獨(dú)立女性,是真的死了。如今困在這具陌生、沉重、又帶著幾分蠻力的男性軀殼里的,是她無處安放的靈魂。
“大山!磨蹭啥呢?”陳老爹粗嘎的嗓音從屋里傳來,帶著山民特有的直來直去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瞅瞅這天色,眼瞅著就是場潑天大雨!后院那點干柴火可不夠嚯嚯兩天的!趕緊的,把柴刀磨利索了,去把西坡根兒底下那堆濕木頭劈出來!趁雨沒下來,能晾多少是多少!不然這雨一下起來沒個三兩天停不了,咱爺倆就得喝西北風(fēng),啃生苞米棒子!”
喝西北風(fēng)?啃生苞米棒子?陳巧兒胃里條件反射地一陣抽搐。那粗糙得難以下咽的雜糧餅子已經(jīng)是她忍耐的極限,生苞米?光是想想就讓她頭皮發(fā)麻。這落后的時代,沒有電,沒有煤氣,連生火都如此艱難!一場雨就能把生活逼到絕境?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磨刀石,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爹!”她深吸一口氣,模仿著記憶里陳大山應(yīng)聲的語氣,努力讓聲音顯得粗糲一些。放下磨刀石,她拿起那把依舊鈍得令人心焦的柴刀掂了掂,沉甸甸的,冰冷的鐵質(zhì)手柄硌著掌心。這副身體殘留的本能讓她握住柴刀時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但當(dāng)她試圖發(fā)力,卻清晰地感覺到這具身體肌肉的疲憊和協(xié)調(diào)性的不足——靈魂與軀殼的磨合,遠(yuǎn)未完成。
西坡根兒底下,堆著小山似的一垛剛從林子里砍回來的濕木頭。樹皮還泛著青綠,沉甸甸的,散發(fā)著濃重的、帶著土腥氣的草木味道。陳巧兒(大山)選了一根碗口粗的雜木墩子立在地上,擺好架勢。她回憶著身體記憶里劈柴的動作,模仿著陳老爹那干凈利落的姿態(tài)——?dú)獬恋ぬ铮p臂高舉柴刀,腰身發(fā)力,口中低喝一聲:“開!”
柴刀帶著風(fēng)聲落下!
“鏗——!”
一聲沉悶刺耳的鈍響,刀刃狠狠砸在木墩邊緣,只砍進(jìn)去不到半指深,木屑四濺。巨大的反震力順著刀柄猛地傳回,狠狠撞在她的虎口和手腕上。猝不及防的劇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柴刀差點脫手飛出。低頭一看,右手虎口處已然被震裂開一道細(xì)小的口子,鮮紅的血珠迅速滲了出來,染紅了粗糙的木質(zhì)刀柄紋理。
“嘶……”她疼得齜牙咧嘴,心里的火氣“噌”地就冒了上來。這什么破刀!這什么破木頭!這什么破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她可是陳巧兒!實驗室里能徒手拆裝精密儀器,健身房能硬拉一百公斤的都市精英!現(xiàn)在居然被一根破木頭和一把破柴刀欺負(fù)得見了血?
憋屈!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F(xiàn)代靈魂在這具古老軀殼里發(fā)出無聲的吶喊——這該死的原始生活!這該死的力氣!這該死的、效率低得令人發(fā)指的工具!她需要杠桿!需要滑輪!需要更鋒利的合金刀刃!需要一切能讓效率倍增的科學(xué)原理!而不是在這里像個原始人一樣,用鈍刀和血肉之軀跟木頭硬碰硬!
然而,現(xiàn)實冰冷如鐵。環(huán)顧四周,只有連綿的群山,簡陋的農(nóng)舍,手里這把銹跡斑斑的鐵疙瘩,以及身體里那尚未馴服的蠻力。沒有實驗室,沒有工具箱,只有亟待解決的生存難題——劈柴,生火,填飽肚子,熬過這場即將到來的暴雨。
她咬著牙,用袖子胡亂抹去虎口的血珠,再次舉起沉重的柴刀。汗水早已浸透了粗麻布短褂的后背,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悶又癢。空氣似乎更粘稠了,每一次揮臂都像是在粘稠的糖漿里掙扎。手臂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酸脹感從肩膀一路蔓延到指尖。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腳下的泥土被踩得稀爛,木屑和汗水混在一起,糊滿了她那雙粗陋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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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鏗!鏗——!”
一聲聲沉悶的劈砍聲在悶熱的空氣中單調(diào)地回響,像鈍刀子割肉,緩慢而折磨。每一刀下去,都伴隨著虎口撕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木墩子上只留下幾道深淺不一、歪歪扭扭的劈痕,頑固的木頭只被劈開了一小半。效率低得令人絕望。
就在她又一次鉚足全身力氣,將柴刀高高舉過頭頂,準(zhǔn)備狠狠劈下時,目光無意間掃過旁邊一塊半埋在泥土里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青黑色大石頭。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
杠桿!
物理學(xué)最基本的原理之一!阿基米德撬動地球的支點!
狂喜瞬間沖淡了疲憊和疼痛。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到那塊石頭邊,用柴刀費(fèi)力地撬動了幾下,將這塊約莫兩個磨盤大小、邊緣還算平整的青石從濕泥里解放出來。又迅速找來一根胳膊粗、約兩米長的結(jié)實硬木棍——這是之前砍柴時留下的枝干。
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混合著發(fā)現(xiàn)“生路”的興奮和一絲不確定的忐忑。她深吸幾口帶著土腥味的悶熱空氣,將笨重的木墩子費(fèi)力地挪到青石旁邊。小心翼翼地將那根硬木長棍的一端,塞進(jìn)木墩子上剛剛劈開的那道最大的縫隙里。然后,她將木棍的中段,穩(wěn)穩(wěn)地架在了那塊青石平整的邊緣上——一個簡易卻寄托著全部希望的支點!
成了!一個原始但符合科學(xué)原理的杠桿!
陳巧兒(大山)的眼中爆發(fā)出異樣的光彩。她丟開那把該死的鈍柴刀,雙手緊緊握住了木棍長長的另一端。她調(diào)整了一下腳的位置,身體微微后傾,將全身的重量和殘余的力氣,都壓了上去!嘴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吼:“給我——開——!”
“吱嘎……嘎……”
令人牙酸的木頭纖維撕裂聲驟然響起,比之前柴刀劈砍的聲音尖銳了數(shù)倍,也充滿了希望!在杠桿強(qiáng)大的力量傳遞下,那道原本頑固的劈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延伸、裂開!木墩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在屈服!
成功了!物理定律在這個古老的山坳里依然有效!陳巧兒幾乎要?dú)g呼出聲,疲憊一掃而空,只剩下巨大的成就感。她興奮地繼續(xù)下壓,準(zhǔn)備將這勝利進(jìn)行到底。
“咔嚓!”
一聲脆響,如同驚雷炸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