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山徑偶遇》
濕冷的晨霧尚未散盡,粗布短褐的邊角已被草葉上的露珠浸得沉甸甸,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粘膩感。陳巧兒——不,是頂著“陳三”這副軀殼的異世之魂——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崎嶇的山徑上。每一次落腳,陌生的沉重感都從腳踝直沖腦髓,這具獵戶身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忠實地記錄著過往勞作的記憶,沉重、堅韌,卻與他格格不入。屬于“陳巧兒”的輕盈靈魂,像一只被強行塞進生鐵籠子的鳥雀,每一次掙扎撲騰,都撞得生疼。胃里翻騰著昨夜那碗粗糙得能刮破喉嚨的粟米粥,混著某種叫不出名字的咸菜疙瘩留下的古怪余味。這該死的古代腸胃!他惡狠狠地扯開一根擋路的、掛著水珠的刺藤,指尖傳來的細微刺痛讓他煩躁更甚。
“柴呢?柴呢?陳三你個懶骨頭,日頭曬腚了還磨蹭!”繼母王氏那尖利得能穿透土墻的嗓音,仿佛又在耳邊炸開。為了逃離那令人窒息的低矮土屋,逃離王氏刀子似的眼神和指桑罵槐,他才一頭扎進這片莽莽蒼蒼、對她而言依舊危機四伏的山林??諝饫飶浡~、濕土和某種濃郁到化不開的植物根莖氣息,沉重地壓在胸口。幾只灰撲撲的鳥雀在頭頂枝椏間短促地鳴叫,聲音單調,如同敲打著破鑼。他抬起頭,濃密的樹冠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只有幾縷吝嗇的光線艱難地透下來,投下搖晃的、如同巨大牢籠柵欄般的陰影。這無盡的綠,這原始的寂靜,這無處不在的、需要時刻警惕的潛在危險……一切都讓他這個習慣了城市鋼筋水泥叢林和便捷信息的靈魂感到窒息般的壓抑。他忍不住對著腳下濕滑的苔蘚啐了一口:“什么鬼地方!連根能吃的薯片都沒有!”
就在這煩躁幾乎要沖破天靈蓋的當口,一陣風,像是被無形的手推動著,穿過層層疊疊的林梢,帶來了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起初只是斷斷續續的、幾乎要消散在風里的幾個音節,縹緲得如同錯覺。他猛地停住腳步,側耳傾聽,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了一下。那聲音…被風揉碎了,又被山巒的屏障小心地接住,再輕輕拋回,帶著奇異的回響。不是山下村婦們扯著嗓子、帶著俚俗韻腳的號子,也不是廟會時那種喧囂吵鬧的鑼鼓笙簫。它干凈、清透,像一捧剛從深澗里舀起的泉水,泠泠地淌過被烈日曬得滾燙的青石板,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直直地撞進他混亂焦灼的心緒里。
風勢似乎配合著這歌聲,時強時弱,將那曼妙的聲音推送得忽遠忽近。陳巧兒不由自主地被這聲音牽引著,循著那如同山溪流淌般的旋律,撥開擋路的、掛著水珠的蕨類植物,深一腳淺一腳地偏離了原本砍柴的路徑。腳下的腐殖層越來越厚,踩上去悄然無聲。他撥開最后一片遮擋視線的、邊緣帶著鋸齒的巨大葉片。
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向陽的緩坡,古老的茶樹虬枝盤曲,深綠的葉片在晨光里泛著油潤的光澤。就在這片深淺不一的綠色中央,在那仿佛被陽光特意眷顧的光柱籠罩之處,一個身影正忙碌著。
是個年輕的女子。
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同色布丁的藍布衣裙,寬大的褲腳利落地用布帶扎緊在纖細的腳踝上方。一條烏黑油亮、幾乎垂到腰際的長辮子,隨著她靈巧的動作,在她身后輕輕地、有韻律地擺動,像一條溫順的黑色溪流。她背對著這邊,微微彎著腰,手指在茶樹的枝葉間翻飛,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將鮮嫩的芽尖精準地掐下,投入斜挎在身側的竹簍里。陽光慷慨地灑在她身上,為她勾勒出一道朦朧而溫暖的金邊。
而那歌聲,正是從她那里流淌出來的。不再是風送來的斷章,此刻清晰而完整,如同山澗本身在低語,在吟唱:
“山高那個路遠嘞——云為裳喂——”嗓音清亮,帶著山野特有的開闊氣息,尾音微微上揚,像鳥兒振翅飛向晴空。“露重那個茶青嘞——指尖兒涼——”這一句又低緩下來,帶著勞作中真實的觸感,仿佛能讓人感受到清晨露珠在指尖留下的涼意?!安傻媚莻€日月喲——入簍筐——”節奏輕快起來,指尖翻飛的動作似乎也隨著歌聲加快?!芭蓍_那個春天喂——十里香——”最后一句悠揚綿長,帶著一種樸素的滿足和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在山谷間悠悠回蕩。
沒有復雜的詞藻,沒有繁復的曲調,只有最直白的勞作描繪和對自然的親近。可就是這種簡單純粹,像一股清冽的甘泉,瞬間澆滅了陳巧兒心頭的無名火,滌蕩了他靈魂深處堆積的、屬于另一個時空的喧囂塵埃。他屏住了呼吸,仿佛怕一絲氣息就會驚擾了這幅山野精靈采茶的畫卷。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歌聲凝固了,只有那采茶女的身影在光暈中靈動,只有那清泉般的歌聲在山林間靜靜流淌。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純粹的、屬于這片天地的寧靜與美好。他貪婪地注視著那個背影,那靈巧翻飛的手指,那輕輕擺動的烏黑發辮,心中某個角落因陌生和抗拒而凍結的堅冰,悄然裂開了一道細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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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入了神,連腳下踩著的是一段腐朽的枯木都沒有察覺。就在他下意識地想要再往前挪動一步,以便看得更真切時——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寂靜山林中卻顯得格外清晰的斷裂聲從腳下傳來!腐朽的木頭根本承受不住她的重量,瞬間塌陷下去。
“??!”短促的驚呼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
采茶的動作戛然而止。歌聲像被利刃切斷的絲線,驟然消失。那背對著他的身影猛地一僵,隨即迅速轉過身來。
一張年輕的臉龐撞入陳巧兒的視線。
肌膚并非養尊處優的雪白,而是被山風和陽光親吻過的、健康勻稱的小麥色,透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額頭和鼻尖上還沁著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明亮,如同被這沂蒙山最清澈的泉水洗過,黑白分明,澄澈見底。此刻,這雙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驚訝,像林中受驚的小鹿,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茫然,直直地望向聲音的來源——望向僵在樹叢邊的陳巧兒。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風穿過茶樹枝葉的沙沙聲,還有陳巧兒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像個被當場抓獲的偷窺者,臉騰地一下熱了起來,手足無措。那女子眼中的驚訝只維持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更為強烈的情緒取代——警惕。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身體微微繃緊,剛才還靈巧翻飛的手指此刻緊緊抓住了竹簍的背帶,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山野女子獨處時遇到陌生男子(尤其是陳三這副獵戶軀殼顯得頗為粗獷),天然的防備心瞬間升起。
陳巧兒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任何像樣的音節,只能發出一個尷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呃……”他慌亂地擺著手,試圖解釋自己并非有意窺探,只是被歌聲吸引而來,可越急越說不出話,臉漲得更紅。他笨拙地指著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對方,再指指周圍的茶樹,動作幅度大得有些滑稽。
那采茶女看著他手忙腳亂、窘迫不堪的樣子,眼中的警惕如同初春的薄冰,在陽光下悄然融化了一絲。她微微歪了歪頭,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似乎在判斷眼前這個看起來高大卻顯得異常笨拙窘迫的“男子”是否真的具有威脅。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點,但抓著竹簍帶子的手依然沒有松開,只是那審視的目光里,多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帶著點困惑的好奇。這個“陳三”,似乎和她印象里那個沉默寡言、眼神總是有點木訥的獵戶,有些不太一樣?他那雙眼睛里閃爍的慌亂和純粹的欣賞,是她從未在村里其他男人眼中見過的。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嘶嘶——”
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短促而密集的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從采茶女身后那片濃密的、半人高的深草窠里響起!聲音又急又快,帶著一種冰冷的惡意,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那微妙而脆弱的寧靜!
采茶女顯然也聽到了這近在咫尺的恐怖聲響,她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石!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驚恐的煞白!她猛地想要轉身去看,但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僵硬,動作在瞬間遲滯了半拍。
就在她僵硬的剎那,一道細長、帶著詭異暗綠花紋的影子,如同淬了毒的閃電,猛地從深草中彈射而出!三角形的蛇頭高昂,頸部膨脹,露出令人膽寒的猙獰姿態,冰冷的蛇瞳死死鎖定目標,帶著死亡的腥風,直撲采茶女暴露在外的、纖細白皙的小腿!
“蛇!毒蛇!”采茶女的尖叫聲帶著撕裂般的恐懼,響徹了這片剛剛還流淌著歌聲的山坡。她想要跳開,但雙腿卻像被釘死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致命的陰影急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