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鹽貴如金》
陳橋——不,現(xiàn)在他是陳巧兒了——是被后頸一陣刺骨的硬物硌醒的。意識像沉船被打撈出水,帶著深海的冰冷與沉重,一點點浮上水面。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酸澀的脹痛和視界里模糊旋轉(zhuǎn)的光斑。
不是醫(yī)院消毒水那種凜冽的、帶著死亡預告的氣味。也不是他那個堆滿泡面盒和電子產(chǎn)品的單身公寓里,常年彌漫的、混雜著灰塵與外賣油脂的頹廢氣。這是一種…陳巧兒混沌的腦子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試圖在記憶的廢墟里翻找對應的標簽…泥土的腥臃?草木腐爛的微酸?某種…濃稠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味道的甜腥?
是血。干涸、凝固、又微微發(fā)膩的獸血氣味。它霸道地鉆入鼻腔,粘附在喉頭,沉甸甸地墜在胃里。
他猛地睜開眼。
光線昏暗。首先撞入視線的,是頭頂?shù)桶A斜的深褐色物體。不是天花板,是一根根粗糙的原木,虬結(jié)著樹皮和深色的節(jié)疤,緊密地排列著,構(gòu)成了屋頂。縫隙間漏下稀薄的、帶著塵埃顆粒的天光。墻壁…那甚至不能稱之為墻壁,只是用大小不一的土坯胡亂壘砌起來的內(nèi)壁,表面坑洼不平,糊著顏色可疑的、已然發(fā)黑發(fā)霉的草泥。身下是硬邦邦的觸感,鋪著薄薄一層干草,草梗刺得皮膚發(fā)癢。身上蓋著的粗布被子,沉重而僵硬,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體味和淡淡的汗餿氣。
他撐起身體,骨頭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一連串細微卻清晰的“咔吧”聲,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zhuǎn)動。每一次呼吸,胸腔都牽扯著陌生的肌肉群,帶來一種既充滿力量又無比滯澀的矛盾感。這具身體…這具屬于“陳巧兒”的、屬于一個沂蒙深山獵戶的身體,沉重得如同不屬于自己。
視線掃過這狹窄、昏暗、散發(fā)著原始氣息的“家”:角落堆著幾件沾滿泥污的農(nóng)具,磨損得厲害;一個歪斜的破木柜,柜門半開,露出里面幾件同樣粗糙的麻布衣物;一只豁了口的陶碗,孤零零地放在一張同樣粗糙的木墩子上。
陌生。冰冷。絕望。像無形的冰水,瞬間淹沒了陳巧兒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
他踉蹌地沖到那個充當水缸的粗陶甕邊,急切地舀起一瓢渾濁的水。水面模糊地映出一張臉:年輕,皮膚被山風和日頭打磨得黝黑粗糙,輪廓卻意外地帶著幾分清秀的底子。濃黑的眉毛下,是一雙此刻寫滿了驚惶與茫然的眼睛。這張臉,在陳巧兒眼中,比任何恐怖片里的鬼怪都要驚悚。
他猛地掬起水,狠狠潑在臉上。冰冷刺骨的水流暫時驅(qū)散了眩暈,卻沖不走心頭的恐慌。水珠順著他棱角初顯的下頜滴落,砸在粗布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巧兒?大清早發(fā)啥癔癥?”一個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略顯疲憊的女聲在身后響起。陳巧兒驚得差點跳起來,猛地回頭。
一個穿著深藍色粗布褂子、腰間圍著塊舊圍裙的婦人站在門口。她身形瘦小,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簡單甚至有些凌亂的髻,臉上刻著與年紀不符的深深皺紋,那是常年操勞和山風吹刮的印記。她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盆,渾濁的蒸汽里裹著一種…陳巧兒鼻子下意識抽動了一下…粗糲的谷物味道。
這是“娘”。身體里殘存的、屬于原主的記憶碎片,帶著本能的孺慕和依賴,微弱地涌動了一下,卻又被陳巧兒巨大的恐慌死死壓住。他看著婦人,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愣著干啥?”婦人,王氏,把盆放在那張木墩子“桌子”上,發(fā)出悶響,“趕緊洗把臉清醒清醒。你爹天不亮就去后山看昨兒下的套子了,讓你醒了把昨兒帶回來的那條魚拾掇干凈,晌午好下鍋。”她說話又快又急,像連珠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魚?陳巧兒順著王氏的目光看向墻角。一條尺把長的鯉魚,僵硬地躺在破舊的竹筐里,魚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詭異的微光,眼珠渾濁,死不瞑目地瞪著屋頂。一股濃烈的新鮮血腥味混合著河水特有的腥臊氣,撲面而來。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滾,酸水直沖喉頭。陳巧兒臉色瞬間煞白,踉蹌著扶住土墻才沒摔倒。殺魚?解剖?處理內(nèi)臟?對于一個習慣了外賣、超市凈菜、連活蝦都只敢買冰鮮的現(xiàn)代人來說,這無異于酷刑。
王氏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咋了?臉白得跟糊了墻似的?昨晚淋雨還沒緩過勁兒?動作麻利點,別磨蹭!”她不再理會陳巧兒,轉(zhuǎn)身又鉆進了旁邊那個更顯低矮昏暗、不斷有柴煙飄出的灶間。
陳巧兒捂著嘴,強行壓下嘔吐的欲望,一步一步挪到那個竹筐邊。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滑膩的魚身,那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猛地縮回手,大口喘著氣,額角滲出冷汗。
他需要轉(zhuǎn)移注意力。他需要一點…現(xiàn)代文明的慰藉,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目光掃過那個豁口的陶碗,腦子里靈光一閃——刷牙!用鹽!這個時代總該有鹽吧?他記得歷史書里提過,鹽鐵專賣,但民間總歸是能弄到的。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
陳巧兒像抓住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歪斜的破木柜,雙手急切地在里面翻找。粗糙的麻布衣料摩擦著手心,觸感令人煩躁。終于,在柜子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手指碰到了一個粗陶小罐。他心下一喜,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罐口用一層油紙和麻繩緊緊封著。
他迫不及待地扯開封口,一股熟悉又帶著點土腥氣的咸味涌出。是鹽!灰白色的、顆粒粗大、甚至夾雜著些許黑黃色雜質(zhì)的粗鹽。但在陳巧兒眼中,這無異于救命的圣物。他趕緊用兩根手指捻了一小撮,小心翼翼地湊到鼻尖。就是這個味兒!他心頭一松,幾乎要喜極而泣。
他立刻將手指伸進嘴里,憑著記憶里的感覺,將那粗糲的鹽粒涂抹在牙齒上,用力地摩擦起來。粗糙的顆粒摩擦著牙釉質(zhì),發(fā)出“沙沙”的微響,帶著原始而有效的清潔感。他閉著眼,近乎貪婪地感受著口腔里彌漫開來的純粹咸味,這味道暫時驅(qū)散了魚腥帶來的惡心,也仿佛在提醒他,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他并非一無所有,至少還能保持一點文明的體面。
“巧兒!你作死啊!”
一聲尖利、驚恐、甚至帶著點破音的怒吼,如同炸雷在陳巧兒耳邊響起。他嚇得渾身一哆嗦,嘴里含著鹽,猛地睜開眼。
王氏不知何時已從灶間沖了出來,臉上不再是方才的疲憊和命令,而是布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肉痛。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巧兒沾著鹽粒的手指和微張的嘴,仿佛他正在生啖她的心肝。
“鹽!那是鹽啊!老天爺!你…你拿鹽擦牙?!”王氏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心疼而變調(diào),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幾步就沖到陳巧兒面前,劈手就奪那個粗陶小罐,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陳巧兒完全懵了,下意識地想護住小罐:“我…我就是刷個牙…”
“刷個屁!”王氏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她死死攥著罐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憤怒,“你個敗家玩意兒!知道這鹽多金貴嗎?啊?你爹翻兩座山,拿三張好皮子才從集上換回這么一小罐!那是留著腌肉、過冬、吊命的!你…你居然拿來擦你那口牙?”她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陳巧兒的手指都在顫,“你當你是城里的大少爺?還是摔了一跤真把腦子摔沒了?!”
她一把奪回鹽罐,如同護著絕世珍寶,緊緊抱在懷里,迅速用油紙重新封好口,動作快得像怕鹽粒自己飛走。然后她狠狠剜了陳巧兒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看“瘋魔”了的驚懼和看“敗家子”的痛心疾首,仿佛他剛才的舉動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