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五感煉獄與灶臺刻痕》
雞鳴是活的刑具。
不是現(xiàn)代都市窗外遙遠(yuǎn)、被雙層玻璃濾成背景音的模糊聲響。而是活生生、血淋淋、帶著倒鉤的金屬錐子,蠻橫地捅穿陳巧兒沉入黑暗的意識,再狠狠攪動。
“咯——咯咯喔——!”
第一聲,尖銳得刺破耳膜,直抵大腦深處脆弱的神經(jīng)末梢。陳巧兒猛地從硬邦邦的土炕上彈起,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像一頭被強行拖出洞穴的受驚野獸。冷汗瞬間浸透了粗陋的麻布中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身下鋪著的干草窸窣作響,散發(fā)出一股混合著塵土、陳舊汗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牲口氣息,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他大口喘著氣,肺部火燒火燎。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離破曉尚有些時辰,但那催命般的雞鳴仿佛永無止境,一聲比一聲嘹亮,一聲比一聲逼近,穿透薄薄的窗紙,在狹小土屋的四壁間來回沖撞、疊加。她死死捂住耳朵,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但那聲音無孔不入,鉆入骨髓,在腦殼里嗡嗡回蕩。這不是鬧鐘,是酷刑,是這具陌生軀體強加給她的、來自異世農(nóng)耕文明的殘酷生物鐘。
“吵死了……”他喉嚨干澀,擠出沙啞的抱怨,聲音在死寂的屋里顯得突兀又虛弱。回應(yīng)她的,是隔壁灶間傳來的、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響——沉重的石磨被推動,發(fā)出沉悶滯澀、仿佛碾碎骨頭的“咯吱”聲。一下,又一下,單調(diào)而頑固,配合著雞鳴,構(gòu)成一曲原始粗糲的晨間交響,無情地碾壓著她搖搖欲墜的現(xiàn)代神經(jīng)。他幾乎能想象到那粗糙的麥粒如何在石磨的碾壓下粉身碎骨,就像她此刻瀕臨崩潰的精神。
腹中一陣難以抑制的絞痛襲來,原始的生理需求壓倒了一切不適。陳巧兒掀開那床硬得像板磚、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雙腳探下炕沿,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土地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他扶著土炕邊沿,腳步虛浮地挪向屋角那扇破舊的小門——記憶里,那是通向“方便”之地的唯一路徑。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惡臭混合著清晨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狠狠嗆了她一口。茅廁的景象在昏暗的光線下影影綽綽,卻已足夠在她腦海里勾勒出最不堪的畫面。他捏緊鼻子,屏住呼吸,幾乎是閉著眼沖進去,胃里翻江倒海。蹲下時,腳下濕滑黏膩的觸感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幾欲嘔吐。冰冷的夜風(fēng)毫無遮擋地從下方縫隙鉆入,激得他皮膚上起了一層細(xì)密的疙瘩。他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逃也似的沖回院子,扶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清晨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才勉強壓下了那股翻騰的惡心。這根本不是如廁,是每一次都需鼓起勇氣的、對尊嚴(yán)的凌遲。
院子里,水缸邊放著一個豁口的粗陶盆。她舀起冰冷的井水,狠狠潑在臉上。水冷得像冰針,刺得他一個激靈。沒有洗面奶,沒有柔軟的毛巾,只有粗糙得如同砂紙般的麻布巾子,在臉上用力擦拭時,帶來一陣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他低頭看著水中倒影,那張屬于“陳二狗”的臉——粗礪的皮膚,濃重的眉毛,線條硬朗卻毫無生氣的下巴——水波晃動,倒影扭曲變形,仿佛一個陌生的怪物在無聲地嘲笑她這個鳩占鵲巢的靈魂。
“我是誰?”他盯著水中的倒影,無聲地質(zhì)問。冰冷的井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寒意刺骨,卻遠(yuǎn)不及心底那份深不見底的迷茫來得冰冷。“陳巧兒?還是……陳二狗?”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屬于陳巧兒的記憶和認(rèn)知,像一個精致但脆弱的水晶球,被強行塞進了陳二狗這具粗陶般的身軀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在提醒她這個殘酷的事實:他被困住了,困在一個不屬于她的時空,困在一具不屬于他的皮囊里。
“二狗?發(fā)啥癔癥呢?杵那兒當(dāng)門神?”粗嘎的嗓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像砂輪磨過生鐵。陳巧兒猛地回神,心臟又是一陣狂跳。是這身體的爹,陳老栓。他剛從牲口棚那邊轉(zhuǎn)過來,褲腿上沾著新鮮的泥點和幾根枯草,肩上扛著一把磨得锃亮的鋤頭,古銅色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神渾濁卻銳利,像鷹隼般掃過她僵硬的身體和臉上未干的水漬,“磨蹭啥?等著天上掉饃饃?趕緊拾掇拾掇,吃了飯跟我上山!”
命令不容置疑,帶著山野漢子特有的粗糲和專斷。陳巧兒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一股源自這具身體深處的、對父親的畏懼感瞬間攫住了她。他含糊地“嗯”了一聲,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著陳老栓走進低矮昏暗的灶房。
灶房里彌漫著濃重的柴火煙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陳年油脂與食物混合的滯悶氣味。土灶膛里,未燃盡的柴火閃爍著暗紅的余燼。陳巧兒的娘,王氏,正佝僂著背在灶臺前忙碌。她背對著門口,動作麻利地用一把大木勺攪動著鍋里粘稠的糊狀物。聽到腳步聲,她頭也沒回,只甕聲甕氣地說:“桌上有糊糊,咸菜在甕里,自己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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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粗糙的原木方桌,幾條同樣粗糙的條凳。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盛著滿滿一碗灰褐色、冒著可疑氣泡的糊狀物——這就是早飯,所謂的“糊糊”。旁邊一個敞口的陶罐里,泡著黑乎乎、蔫了吧唧的野菜,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咸澀氣味。
陳巧兒僵硬地坐下,拿起一個邊緣粗糙、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黑陶碗。他學(xué)著陳老栓的樣子,用木勺從大碗里舀了一大勺糊糊倒進自己的碗里。糊糊粘稠得如同漿糊,還夾雜著未曾碾碎的粗糙麥麩。他遲疑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邊,一股濃烈的、未經(jīng)精加工的糧食原始?xì)庀⒒旌现窕鸹覡a的味道直沖鼻腔。他閉著眼,屏住呼吸,硬著頭皮吞了一口。
粗糙的顆粒感瞬間摩擦過喉嚨,像吞下了一把細(xì)碎的砂礫,火辣辣地刮擦著食道。那味道更是難以言喻,寡淡、粗糙,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和焦糊味,與他記憶中任何食物都截然不同。胃袋立刻痙攣著發(fā)出無聲的抗議。她強忍著嘔吐的沖動,眼角余光瞥見陳老栓正端起他那碗糊糊,就著黑乎乎的咸菜,“呼嚕呼嚕”吃得山響,仿佛那是世間無上的美味。王氏也沉默地坐在條凳另一端,小口卻快速地吃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日復(fù)一日的麻木。
陳巧兒低下頭,盯著碗里那團灰褐色的、粘稠的、散發(fā)著原始?xì)庀⒌臇|西,胃里翻攪得更厲害了。他機械地用木勺在碗里攪動,試圖壓下那股生理性的厭惡。就在勺子無意中刮過碗底邊緣時,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什么異樣的紋路。她動作一頓,不動聲色地將碗微微傾斜,借著灶膛里透出的微弱火光看去。
碗底內(nèi)側(cè),靠近邊緣不顯眼的地方,竟刻著幾道極其淺淡、斷斷續(xù)續(xù)的痕跡!那不是磕碰的瑕疵,也不是隨意的劃痕。他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沿著那些痕跡摩挲——是字!是幾個極其笨拙、歪歪扭扭,仿佛用尖銳石塊或指甲反復(fù)刻畫才留下的字!筆畫深淺不一,結(jié)構(gòu)松散,卻頑強地組成了兩個能勉強辨認(rèn)的輪廓:“山”……還有一個,像是“外”字的一半,又像是“月”的變形,刻痕在此處戛然而止,被碗沿粗糙的弧度切斷。
山?月?山外?山月?這是什么?陳二狗刻的?這個沉默寡言、似乎只懂得打獵吃飯睡覺的獵戶,竟會在自己吃飯的碗底偷偷刻字?一股寒意猛地從陳巧兒的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四肢百骸。這具身體原主的形象,在他心中轟然崩塌,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充滿未知的縫隙。這沉默的刻痕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陳二狗這具皮囊下可能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暗門。這粗礪的獵戶軀體里,究竟藏著什么?是懵懂混沌的向往,還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
“哐當(dāng)!”陳老栓重重地將空碗頓在木桌上,聲音驚得陳巧兒差點跳起來。他抹了一把嘴邊的糊糊,粗糙的大手抓起靠在墻角的獵叉,叉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寒芒。“碗底能瞅出花來?吃飽了撐的!”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不耐煩地掃過陳巧兒幾乎沒動過的糊糊碗,眉頭擰成了疙瘩,“磨蹭個逑!拿上家伙,走!今兒個不弄點像樣的皮子回來,晚上就喝西北風(fēng)去!”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向墻角。
陳巧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墻角靠著一把簡陋的獵弓,弓身粗糙,弦繩磨損得厲害。旁邊斜倚著的,是一支黑沉沉、頂端磨得異常尖銳的短矛,矛桿握手的部分被磨得光滑油亮,透著一股浸透了汗水和殺伐的沉重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