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中心。
凌晨三點的無影燈下,28歲的沈清秋正屏息凝神,用一根細如發絲的狼毫筆,蘸取微量特制保護劑,為一方青銅印璽進行最后的封護處理。燈光均勻地灑在工作臺上,將她專注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白墻上。她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長發隨意挽成一個松散的髻,露出白皙而疲憊的脖頸,眼下的淡青色陰影無聲訴說著連續工作的辛勞——這是她接手“鎮北王印”修復項目的第47天。
實驗室里靜得只剩下通風系統低微的嗡鳴,空氣中有淡淡的礦物與化學試劑混合的氣息。這方王印出土自漠北,紋飾獰厲,印紐為盤踞的螭龍,雖歷經數百年土蝕水銹,依舊透著不容忽視的威嚴肅殺之氣。沈清秋已修復過無數珍貴文物,但這方印,總讓她在處理時,心底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沈老師,”助理小周略顯遲疑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舉著高倍放大鏡,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顫,“這印璽上的裂痕……底部這道最深的,里面好像嵌著點東西,不像一般的銹蝕或雜質。”
沈清秋聞言,并未立刻抬頭,而是將筆尖輕輕擱在瓷碟邊緣。她調整了一下額前的雙目放大鏡,俯身靠近。在強力無影燈的照射下,印璽底部那道蜿蜒如發絲的裂痕深處,的確隱約可見一絲異樣。她放下工具,戴上新的乳膠手套,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那道裂縫。當她的指腹即將觸碰到冰涼青銅表面的剎那——
“嘶聿聿——!”
一聲近乎撕裂耳膜的戰馬長嘯毫無征兆地炸響!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蠻橫地闖入她的腦海,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裹挾著漠北風沙的粗糲與血腥。緊接著,是無數混亂的聲響奔涌而來:金鐵交擊的刺耳鏗鏘、箭矢破空的尖利呼嘯、沉重軀l倒地的悶響,以及……摻雜其間,清晰得令人心頭發緊的、凄厲絕望的哭喊。
“沈老師!”小周的驚呼仿佛隔著一層水幕傳來。
沈清秋猛地抽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耳畔的幻聽余音猶在。她低頭,發現右手食指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乳膠手套不知何時破了一個小口,一道新鮮的、細小的血痕正滲出血珠。而更令她瞳孔驟縮的是——那道青銅裂痕深處,竟隨之滲出了一縷暗紅近褐的黏稠物質,在冷白色的燈光下,泛著一種絕非尋常銅銹所能擁有的、幽幽的、近乎活性的詭異光澤。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迅速取來潔凈棉簽,極其小心地沾取了一絲那暗紅物質,放入準備好的微型試劑管中。滴入指示劑后,讀取ph值的瞬間,她的眉尖徹底蹙緊:強酸性。這完全不符合青銅器常見腐蝕產物的化學性質,更像是某種……有機質殘留?但這個念頭本身就顯得荒謬。
實驗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沈清秋直起身,緩緩脫下破損的手套,動作依舊保持著慣有的穩定。她看向臉色發白的小周,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今晚的工作到此為止。立即啟動三級防護預案,將鎮北王印轉移至a3恒溫恒濕密封柜,記錄接觸史,封存所有相關耗材與工具,等待進一步分析。”
當一切處置完畢,走出修復中心深重的大門時,東方天際已透出蟹殼青。晨曦微光中,太和殿巨大的輪廓沉默矗立,漢白玉廣場空曠寂寥,晨風帶著幾分涼意,吹拂起她白大褂的衣角。作為故宮博物院乃至全國業內最年輕的首席文物修復師之一,沈清秋經手的國之重寶不計其數,早已練就了冷靜近乎淡漠的專業心性。然而,沒有一件文物,像這方鎮北王印一樣,不僅在技術上帶來挑戰,更讓她產生了一種如芒在背的、被深深“凝視”的感覺。
那方沉默的青銅,仿佛不僅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個凝固了時光的謎團,正蟄伏在黑暗里,耐心等待著什么被觸發。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l回到宿舍,簡單洗漱后躺下,意識很快被席卷而來的黑暗吞沒。
然后,夢來了。
夢里的她,身著繁復沉重的大紅嫁衣,頭戴珠玉鳳冠,卻站在搖搖欲墜的城墻最高處。腳下是沖天的火光與滾滾濃煙,喊殺聲震耳欲聾,箭矢如蝗蟲般在頭頂飛掠。遠方的地平線上,鐵騎如潮水般涌動,戰旗殘破。她低頭,看見自已涂著鮮紅蔻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鑲嵌寶石的匕首,鋒利的刀刃已緊緊貼在了脖頸溫熱的皮膚上,冰涼的觸感與決絕的寒意直透心底。
就在她閉眼用力劃下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城下混亂的戰場上,一騎突出。馬背上的男人渾身浴血,鎧甲破碎,正猛地抬頭望向她的方向——
一雙眼睛,漆黑如最深的夜,又仿佛燃盡了所有的火焰,只剩下無邊無際、足以吞噬一切的絕望與瘋狂。他的嘴唇開合,嘶吼聲穿透了所有喧囂,直抵她的靈魂深處:
“第九十九次,你還是要走嗎?!”
“啊——!”
沈清秋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大口喘著氣,額頭上布記冰冷的汗珠,睡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心臟在胸腔里劇烈撞擊,帶來一陣陣悶痛。臥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發出微光,顯示著此刻的心率:148次分。屏幕頂端的時間數字,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04:44。
驚魂未定中,她下意識地抬手按向狂跳不止的心口,指尖卻無意中擦過另一只手的手指。冰涼的觸感激得她一個激靈。她顫抖著打開床頭燈,暖黃的光線驅散黑暗。她緩緩抬起自已的左手,移到眼前。
無名指的指根處,赫然多出了一道淡淡的、卻清晰可見的環形疤痕。顏色很新,微微泛紅,形狀規整,仿佛曾被什么細窄而鋒利的東西長久地勒壓、甚至割傷過。而在那個剛剛褪去的、清晰得可怕的夢境里,這個位置,正是那身大紅嫁衣的女子的手上,戴著婚戒的地方。
夜涼如水,寂靜重新籠罩房間,卻再也驅不散那從三百年前滲透而來的、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