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冷冷地懸在云州城西的曠野之上,將一片狼藉的戰場涂抹上一層慘淡的銀霜。白日里震耳欲聾的喊殺與兵戈撞擊早已沉寂,只余下未熄的余燼在夜風中明滅,如同大地上一道道猙獰的傷口。焦糊與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深秋的寒意,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連戰馬的響鼻都顯得有氣無力。
咄吉的金狼大纛,最終未能如愿插上云州內城的城頭。持續了整整一日一夜的殘酷巷戰,如同一臺瘋狂運轉的血肉磨盤,無情地吞噬著雙方士兵的生命。北狄大軍憑借絕對的數量優勢和新汗登基的狂熱,固然將戰線一寸寸地推進,甚至一度逼近了內城護城河的外沿,但付出的代價,卻令所有人心驚膽寒。
莫度的三萬先鋒狼騎,幾乎被打殘,幸存者十不存三,且人人帶傷,士氣跌至谷底。哈桑的左翼部隊在爭奪制高點時傷亡慘重,精銳折損近半。烏恩的右翼雖然推進相對“穩健”,但穩扎穩打同樣意味著步步喋血,損失亦不在少數。最讓咄吉心頭滴血的是那些被付之一炬的重型弩車,以及操作它們的精銳工匠與士兵。粗略估算,僅僅一日一夜,北狄便在這座殘破的外城廢墟中,丟下了近兩萬具尸體!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反觀漢軍,依托著熟悉的地形、預設的工事和頑強的意志,如同磐石般死死抵住了北狄一波又一波的狂攻。他們如同陰影中的毒蛇,每一次反擊都精準而致命,讓北狄的每一次推進都付出慘重代價。內城的城墻依舊巍峨,旗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無聲地嘲弄著金狼大纛下的新汗。
疲憊如同瘟疫般在龐大的北狄軍營中蔓延。士兵們東倒西歪地癱在冰冷的土地上,裹著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御寒,許多人連包扎傷口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麻木地望著頭頂那輪冰冷的殘月。傷兵的呻吟和壓抑的哭泣聲在營地上空飄蕩,更添幾分凄惶。
咄吉的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巨大的牛油火盆熊熊燃燒,驅散了帳內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每一個將領眉宇間的沉重與挫敗。
咄吉高踞在鋪著白虎皮的汗位上,那頂沉重的金狼王冠被他隨手摘下,丟在案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臉色鐵青,眼白布滿血絲,眉宇間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往日膨脹的狂傲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和暴戾所取代。一日一夜的苦戰,不僅未能撕開云州內城,反而損兵折將,這結果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這位新汗的臉上!
“廢物!一群廢物!”咄吉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在寂靜的大帳內回蕩,讓下首肅立的幾名核心將領——莫度、烏恩、哈桑、以及化名“阿古拉”的孤雁七號——心頭都是一凜。
“十萬大軍!整整十萬金狼鐵騎!竟被一座殘破不堪的城池擋在外面一天一夜!損兵折將!寸功未建!你們告訴我,這就是你們對本汗的效忠?!這就是你們向長生天證明的勇武?!”咄吉猛地一拍案幾,震得上面的金冠都跳了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刺骨的寒意。
莫度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對視。烏恩沉默不語。哈桑則梗著脖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服,但終究沒敢頂撞。
“大汗息怒。”化名“阿古拉”的孤雁七號適時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與“忠誠”,聲音沉穩,“漢狗倚仗地利,負隅頑抗,其抵抗之頑強,確實超出預料。非是勇士們不盡力,實是那蕭景琰狡詐,早已將外城經營成鐵桶般的陷阱。我軍初至,地形不熟,強攻之下有所損傷,亦在所難免。當務之急,是重整旗鼓,另尋破城良策。”
咄吉凌厲的目光掃過阿古拉,眼中的暴戾略微收斂了一絲。這個“阿古拉”自投效以來,屢獻“良策”,助他穩定王庭,其“忠誠”與“智謀”早已得到他的認可。此刻這番勸慰,雖未能平息怒火,卻也讓他稍稍冷靜。
“良策?”咄吉冷哼一聲,目光掃向帳下諸將,“都啞巴了?說說看!明日如何破城?!本汗不要聽什么‘重整旗鼓’的空話!本汗要的是破城!是蕭景琰的頭顱!”
短暫的沉默后,哈桑率先踏出一步。他本就對白日強攻制高點損失慘重卻未能突破甕城區域耿耿于懷,更對咄吉近來對這個“來歷不明”的阿古拉愈發倚重感到不滿。此刻見阿古拉發言被咄吉聽入耳中,心中嫉火更盛。他必須抓住機會,獻上自己的“良策”,重新證明自己的價值!
“大汗!”哈桑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的亢奮,目光挑釁般地瞥了阿古拉一眼,“漢狗今日倚仗的,無非是那些狹窄巷子和藏在暗處的冷箭!末將白日強攻榆錢巷口制高點,雖損失了些許兒郎,卻也徹底摸清了那片區域的虛實!漢狗主力已被我吸引至甕城方向,其南面‘永定門’一帶,防御必然空虛!”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彎刀,刀尖指向懸掛在帳中的簡陋云州城防草圖,點在代表南門的位置:“末將愿立軍令狀!明日拂曉,請大汗撥給末將一萬精兵!不從主攻方向強攻,而是出其不意,猛攻南門!漢狗注意力皆在西面,南門守備定然松懈!只要集中兵力,以重錘猛擊一點,必能一舉破門!屆時,我軍主力再從西面猛攻,內外夾擊,云州必破!定能將那蕭景琰小兒,從他那龜殼里揪出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哈桑說得唾沫橫飛,臉上橫肉抖動,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他這套“聲東擊西”的打法,看似有些道理,實則風險極大。云州南門雖非主攻方向,但城墻同樣堅固,守軍也非擺設。集中一萬兵力去撞門,一旦受挫,損失將是毀滅性的。更重要的是,他提出此策,很大程度是為了搶功,為了打壓那個越來越礙眼的阿古拉!
果然,哈桑話音剛落,咄吉尚未表態,阿古拉便微微蹙眉,上前一步,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絲“謹慎”的質疑:“哈桑將軍勇略過人,此計看似可行。然……”他話鋒一轉,“我軍今日強攻受挫,士氣已顯低迷。再分兵萬余遠襲南門,長途奔襲,人困馬乏,且目標明顯,極易被漢軍斥候提前察覺。若南門守軍早有防備,或設下伏兵,恐將軍此行……兇多吉少。即便僥幸破門,后續主力能否及時跟進夾擊,亦是未知之數。此計過于行險,一旦有失,恐動搖全局根基。”
阿古拉的分析條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那句“兇多吉少”,更是如同一根刺,狠狠扎進了哈桑的心里。
“放屁!”哈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貓,瞬間炸毛,臉紅脖子粗地對著阿古拉吼道,“阿古拉!你這是什么意思?!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怎知南門守軍必有防備?!你又怎知我禿鷲部的勇士長途奔襲就會人困馬乏?!我看你是被漢狗嚇破了膽!只會在這里畏首畏尾,動搖軍心!”
他猛地轉向咄吉,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種被“冤枉”的激動和急于表現的狂熱:“大汗!末將愿以項上人頭擔保!明日若不能攻破南門,甘當軍法!阿古拉此人,來歷不明,入我王庭時日尚短,卻屢屢占據高位,參與機要!如今大戰在即,他不僅不思進取,反而處處阻撓末將獻策!末將懷疑……懷疑他別有用心!恐是漢狗派來的奸細,在此惑亂軍心!請大汗明察!”
哈桑這番指控,可謂惡毒至極!直接將矛頭指向了阿古拉的忠誠!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莫度和烏恩都驚愕地看著哈桑,又看看面色依舊平靜的阿古拉,最后將目光投向面色陰晴不定的咄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