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庭,金狼大纛在深秋凜冽的朔風中獵獵作響,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金狼圖騰,此刻卻仿佛被無形的陰霾籠罩,失去了往日睥睨草原的光澤。自云州城下鎩羽而歸,炮陣盡毀,糧倉被焚,精銳折損,一連串的慘敗如同沉重的枷鎖,死死套在了阿史那頡利的脖頸上,也勒緊了整個王庭的咽喉。
巨大的金帳內(nèi),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汗臭味,以及一種無聲的、壓抑的恐慌。厚重的氈毯上,阿史那頡利半靠在鋪著整張雪熊皮的軟榻上。他昔日雄壯如山的身軀,此刻竟顯出幾分佝僂,華麗的貂裘裹在身上,也掩不住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虛弱。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原本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渾濁而黯淡,只有偶爾閃過的暴虐光芒,才依稀可見那位曾經(jīng)叱咤草原的大汗余威。
他的胸口纏著厚厚的、滲出暗紅血跡的繃帶,那是云州城下急怒攻心、舊傷迸裂的證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咳嗽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王庭最好的薩滿和隨軍巫醫(yī)日夜不停地在他榻前念咒、敷藥,空氣中飄蕩著各種草藥和神秘香料混合的、令人昏沉的氣息,卻絲毫無法驅(qū)散籠罩在金帳上方的死亡陰影。
然而,身體的重創(chuàng),遠不及內(nèi)心的煎熬。一種如同毒蛇噬心般的猜忌和冰冷的恐懼,正日夜啃噬著他的理智。
“咄吉……我的好弟弟……”頡利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金帳穹頂那象征著永恒騰格里的狼首圖騰,眼神卻空洞得可怕。腦海中,無數(shù)破碎的片段瘋狂閃現(xiàn):咄吉在云州城下“忠言勸諫”自己撤軍時眼底那絲難以察覺的譏誚;回到王庭后,他雷厲風行地“徹查內(nèi)奸”,將一個個老牌貴族、手握重兵的萬夫長以各種“通敵”、“懈怠”、“貽誤戰(zhàn)機”的罪名拖下馬,或斬首,或褫奪兵權(quán),換上他自己提拔的親信;那些被清洗者臨死前投向自己、充滿怨毒與不甘的目光;還有那些原本忠于自己的部落首領(lǐng)們,在糧草短缺、前途未卜的陰影下,面對咄吉日益增長的權(quán)勢時,眼中閃爍的猶豫與動搖……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哪里是“徹查內(nèi)奸”?這分明是借著自己的刀,在清洗異己!在剪除自己的羽翼!在……收買人心,擴張勢力!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胸口的傷痛更甚,瞬間凍結(jié)了頡利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咆哮。不能亂!不能慌!長生天在上,我阿史那頡利,還沒有輸!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渾濁的眼中,屬于草原梟雄的狠厲和深沉算計,如同沉入冰湖的巨石,一點點重新凝聚。他需要證據(jù)!鐵一般的證據(jù)!證明咄吉這頭養(yǎng)在身邊多年的惡狼,終于露出了反噬的獠牙!
“巴圖!”頡利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穿透了金帳內(nèi)壓抑的寂靜。
帳簾無聲掀開,一個如同鐵塔般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來人約莫四十許歲,身材異??嘈蹓?,臉上交錯著幾道猙獰的刀疤,其中一道斜貫左眼,留下一個空洞而猙獰的眼窩,僅存的右眼卻銳利如鷹隼,閃爍著巖石般冷硬的光芒。他身披一件毫不起眼的陳舊皮甲,氣息沉凝如山岳,正是頡利最隱秘、最忠心的影子——“獨眼狼”巴圖魯!他是頡利幼時的伴當,無數(shù)次從死人堆里將頡利背出,身上每一道傷疤都代表著對金狼大汗的絕對忠誠。他掌控著一支不屬于任何部族、只聽命于頡利本人的“血獒衛(wèi)”,如同最忠誠的獵犬,潛伏在草原的陰影里,只為主人亮出獠牙。
“大汗?!卑蛨D魯單膝跪地,聲音低沉而毫無波瀾,僅存的右眼如同最精準的標尺,鎖定了頡利。
頡利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榻旁的一個矮凳。巴圖魯會意,沉默地起身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查得如何?”頡利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兩人可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和刻骨的寒意。
巴圖魯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嚴密的薄冊,雙手奉上:“大汗,血獒衛(wèi)密報。二王子咄吉,自云州歸來后,動作頻頻?!?/p>
“其一,清洗名單上,被處決的七名萬夫長,三人曾公開反對過二王子提拔其心腹執(zhí)掌部落兵權(quán);四人曾在去年‘那達慕’大會上,因草場糾紛與二王子親信部落發(fā)生沖突,并占據(jù)上風,使二王子顏面受損。其‘通敵’證據(jù),多為孤證,或由新依附二王子的中小部族首領(lǐng)指認,疑點重重。”
“其二,二王子以‘穩(wěn)定后方’為名,將原駐守王庭西面‘白狼口’險關(guān)、隸屬于‘蒼狼部’的精銳騎兵三千人,調(diào)防至其母族‘黑鷹部’領(lǐng)地附近。而接防白狼口的,是其新近招攬的‘禿鷲部’騎兵,該部族首領(lǐng)與二王子母族聯(lián)姻不久,忠誠可疑。白狼口乃王庭西大門,咽喉要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其三,王庭糧秣供應,原由‘金帳庫’統(tǒng)一調(diào)配。現(xiàn)二王子以‘各部自籌、加快周轉(zhuǎn)’為由,將半數(shù)存糧直接劃撥至其親信部落及新依附的中小部族,美其名曰‘共度時艱’。然據(jù)查,這些部族實際消耗遠低于劃撥份額,糧秣去向……不明?!?/p>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巴圖魯僅存的右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銳芒,“血獒衛(wèi)在追查‘野狐嶺’糧倉被襲線索時,于‘鬼見愁’山道附近,捕獲一名重傷瀕死、偽裝成牧民的漢人暗哨!此人身上搜出特制強弩及淬毒箭矢,與襲擊糧倉的漢軍所用制式吻合!其隨身攜帶的羊皮地圖上,標注了一條極其隱秘、繞開所有王庭巡邏隊的山間小徑!而這條小徑……恰好在事發(fā)前五日,被二王子以‘防止?jié)h軍斥候滲透’為由,下令撤走了原本固定的三支巡邏隊!改為……由其親信衛(wèi)隊‘不定期巡查’!但事發(fā)當日及前后,并無任何巡查記錄!”
巴圖魯?shù)穆曇粢琅f冰冷無波,但每一條信息,都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頡利的心上!疑點!赤裸裸的疑點!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jié)論——咄吉!很可能就是勾結(jié)漢人,自毀糧倉的幕后黑手!為了削弱自己的威望,為了制造混亂,為了……奪權(quán)!
“砰!”頡利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熊皮上!牽動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一口鮮血涌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蠟黃的臉上瞬間涌起病態(tài)的潮紅,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近乎瘋狂的殺意!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被徹底激怒!
“好!好一個阿史那咄吉!本汗的好弟弟!”頡利的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無盡的怨毒,“原來……你才是那條吃里扒外、引狼入室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