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寅時末刻,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正被東方天際一絲慘淡的灰白艱難地撕開。寒風卷著尚未散盡的硝煙與血腥氣,如同冰冷的鐵刷,刮過每一寸焦黑的斷壁殘垣。整座內城,卻像一頭傷痕累累卻繃緊了每一塊肌肉、磨利了每一顆獠牙的困獸,在死寂中積蓄著足以焚天的怒火。
臨時充當工坊的幾處巨大廢墟里,燈火徹夜未熄。錘擊聲、鋸木聲、粗重的喘息與急促的號令交織成一片低沉而亢奮的咆哮。汗水混著泥灰,在每一張布滿血絲的臉上沖刷出道道溝壑。老工匠李矩嗓子早已嘶啞,眼窩深陷,卻像打了雞血般在堆積如山的材料與半成品間來回奔走,吼聲如雷:“弧面!弧面必須嚴絲合縫!沙泥層壓實!濕透!濕透!王麻子,你他娘的眼睛長褲襠里了?那片毛氈沒浸透藥水!重來!”沒人抱怨,只有更瘋狂的忙碌。一面面巨大、弧度奇特、散發著濕泥與藥水混合氣味的“玄冥盾”,在無數雙布滿老繭與血泡的手中漸漸成型,如同從地獄熔爐中鍛造出的怪異甲胄。
另一側,校尉王鐵柱瞪著布滿紅絲的牛眼,親自掄著大錘,指揮著一群赤膊的漢子改造床弩。粗壯的弓臂被卸下,復雜的杠桿拋臂與沉重的硬木“投勺”在叮當聲中艱難組裝。旁邊,幾個小心翼翼的老藥工在“青囊”王天佑的親自監督下,屏住呼吸,將磨得極細的生石灰粉、干燥的河沙、碾碎的貝殼粉,與那極其危險、分量被嚴格控制的暗紅色磷粉,一點點混合、裝填進藤編網兜。每一次翻動,都帶著令人心悸的沙沙聲??諝饫飶浡姨赜械拇瘫菤庀⑴c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味。
內城核心防御圈,依托著殘存的府衙、幾座堅固的石樓和縱橫交錯的狹窄街巷,在郭崇韜近乎嚴苛的命令下,一夜之間被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立體的血肉磨盤。每一處豁口都用磚石、沙袋、浸透水的破門板層層疊疊地封堵,只留下狹窄的射擊孔。街巷兩側的斷墻后、半塌的屋頂上、甚至地窖的通風口,都布滿了眼神兇狠、緊握弓弩或長矛的士兵。神風營殘存的精銳在楊羽帶領下,如同幽靈般分散在制高點,冰冷的弩矢鎖定了每一條可能涌入敵騎的通道。趙沖拄著一桿臨時削尖的長矛,裹著滲血的繃帶,沿著防線沉默地巡視,他不需要多言,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受傷猛虎般的眼睛掃過之處,疲憊的士兵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脊梁??諝庵袕浡鴿庵氐难?、汗臭、濕泥和火油混合的味道,壓得人喘不過氣,卻也將恐懼死死壓在了沸騰的戰意之下。
城樓殘破的箭樓內,蕭景琰裹著厚重的毛氅,斜靠在臨時搬來的軟榻上。王天佑剛為他施完針,強行灌下一碗氣味極其苦澀的藥汁。他臉色依舊白得透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和嘶鳴,冷汗浸透了鬢角。然而,那雙眼睛,卻透過箭樓的了望孔,死死盯著外城方向那片死寂的、彌漫著不祥霧氣的廢墟,銳利得如同淬過寒冰的刀鋒,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靜與瘋狂。
林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陛下,斥候回報,頡利中軍已移至原北城糧倉廢墟,高坡之上,金狼大纛清晰可見。后續‘燃骨炮’車五輛,連同備用燃劑球,囤于糧倉東側百步外臨時平整的校場,守衛森嚴,重甲步卒過千,輕騎游弋不絕。狄兵前鋒營約萬人,已在外城廢墟集結完畢,火把如星,正分批試探靠近內城廢墟邊緣,動作……甚是囂張?!?/p>
蕭景琰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牽動著干裂的唇紋,滲出點點血珠:“囂張?好…讓他們再囂張片刻?!彼狙闹讣廨p輕敲擊著軟榻扶手,“‘網’撒下去了?”
“是!”林岳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孤雁’精銳十二人,攜強弩、火油罐與特制‘湮塵粉’小包,已借廢墟陰影與地道潛至糧倉及炮車校場外圍關鍵節點蟄伏。只待信號!”
蕭景琰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仿佛要將這絕望與憤怒一同吸入肺腑,化為焚盡一切的烈焰?!案嬖V郭崇韜,放他們進來。讓開城門大道。把‘口袋’——撐開!”
天色漸明,灰白的光線勉強穿透厚重的煙塵,勾勒出云州城地獄般的輪廓。外城廢墟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吹過斷木殘骸發出的嗚咽,以及遠處狄營傳來的隱隱號角。北狄前鋒萬夫長,阿史那頡利的親信大將禿骨魯,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瞇著兇殘的小眼睛,掃視著前方洞開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猙獰的城門豁口,以及豁口后那片更顯幽深的廢墟迷宮。
“漢狗都嚇破膽了!連城門都不敢守了!哈哈哈!”禿骨魯放聲狂笑,聲音在廢墟間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貪婪,“勇士們!長生天的怒火已經焚毀了他們的外墻!現在,他們的內城,他們的財寶,他們的女人,就在眼前!沖進去!殺光!燒光!搶光!第一個登上內城城樓者,賞金百兩,漢人美女十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殺!殺!殺!”早已按捺不住的狄兵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貪婪和嗜血瞬間壓倒了昨夜攻城受挫的些許陰霾。在禿骨魯的鞭子揮舞下,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爭先恐后地涌向那看似毫無防備的城門豁口。馬蹄踐踏著瓦礫,揚起漫天煙塵,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敲打著內城守軍緊繃的心弦。
最前面的狄兵騎兵,高舉著彎刀,臉上帶著獰笑,毫無顧忌地沖過了豁口。然而,就在他們沖入豁口內側那片相對開闊、布滿瓦礫的空地,視線剛剛適應內城廢墟的昏暗時——
“放——!??!”
一聲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咆哮,陡然從四面八方的斷壁殘垣后炸響!
嗡——!嗡——!嗡——!
那不是零星的箭矢,而是如同驟然掀起的鋼鐵風暴!數百張強弓勁弩,在狹窄空間內同時激發!弓弦的震鳴匯聚成一片死亡的尖嘯!黑色的箭矢如同密集的蝗群,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從頭頂、從兩側、甚至從腳下的瓦礫縫隙中,鋪天蓋地地攢射而出!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瞬間連成一片!沖在最前方的數十名狄兵騎兵,連人帶馬,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戰馬慘嘶著轟然倒地,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出。騎士們身上瞬間爆開朵朵刺目的血花,有的被數支勁弩貫穿胸膛,有的被射成了刺猬,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重重栽倒在冰冷的瓦礫之上!緊隨其后的步兵更是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箭墻,前排的盾牌只來得及擋住少許,便被刁鉆角度射來的勁矢穿透縫隙,慘叫著倒下一片!狹窄的豁口內側,瞬間變成了死亡陷阱,人仰馬翻,鮮血如同小溪般在瓦礫縫隙中蜿蜒流淌!
“有埋伏!!”后面的狄兵駭然失色,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驚恐地舉起盾牌,試圖尋找掩體。
“沖!給老子沖!他們人不多!沖垮他們!”禿骨魯在后方看得目眥欲裂,揮舞著彎刀瘋狂咆哮。督戰隊的皮鞭和彎刀毫不留情地砍向退縮的士兵。
狄兵被血腥和恐懼刺激得更加瘋狂,在督戰隊的逼迫下,紅著眼睛,踏著同伴的尸體和鮮血,嚎叫著向內城廢墟深處涌去!他們撞開了豁口后臨時堆砌的幾處低矮障礙,沖進了那蛛網般縱橫交錯的狹窄街巷!
迎接他們的,是更加殘酷的地獄!
“刺!”
“推!”
“放火油!”
冰冷的命令在廢墟間簡短傳遞。早已埋伏在兩側斷墻后、屋頂上的大晟守軍,如同從地獄中蘇醒的惡鬼!長矛如林,從射擊孔、從墻頭猛然刺出,將擠在狹窄巷道里的狄兵串成血葫蘆!燃燒的火油罐從高處狠狠砸落,轟然爆開,粘稠的火油四濺,瞬間點燃了躲閃不及的狄兵和堆滿雜物的巷道!凄厲的慘嚎聲直沖云霄!更陰險的是隱藏在瓦礫下的絆索、釘板,讓沖在前面的狄兵猝不及防,摔倒在地,隨即被后面收不住腳的同伴踩踏,或被黑暗中射來的冷箭釘死!
巷戰!這是大晟士兵用血與命構筑的巷戰!每一處斷墻都是堡壘,每一個院落都是屠宰場,每一條狹窄的通道都是死亡長廊!狄兵引以為傲的騎兵沖擊力在這里蕩然無存,他們龐大的身軀在狹窄的空間里反而成了累贅。他們像沒頭的蒼蠅,不斷撞進守軍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被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撕碎、焚燒!郭崇韜冷酷的“蜂窩”戰術,正以驚人的效率吞噬著狄兵的生命!
“廢物!一群廢物!”遠處高坡上,金狼大纛之下,阿史那頡利看著前鋒營在廢墟中如同陷入泥潭般艱難推進,不斷被削弱,傷亡數字如同冰水澆頭,臉色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他身邊,其弟阿史那咄吉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大汗,漢狗狡猾,利用廢墟死守??磥?,得用‘燃骨’之火,徹底焚盡這些地老鼠的巢穴,把他們逼出來,或者……直接燒成灰!”
頡利看著內城那片如同迷宮般吞噬著他精銳戰士的廢墟,眼中最后一絲耐心也徹底耗盡,只剩下暴虐的殺意。“傳令!調‘燃骨炮’!目標——內城核心區域!給本汗——燒!燒出一條通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