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礁嶼的喧囂與血腥,被急速拋在身后洶涌的灰藍色波濤之中。禁軍龐大的艦隊,如同歸巢的巨鯨,劈開海面,朝著揚州方向沉穩而快速地駛去。主艦樓船的頂層艙室內,氣氛卻凝重得如同結冰。
濃郁到化不開的藥味、血腥氣,混雜著炭火盆散發的微暖,在封閉的空間里沉甸甸地彌漫。蕭景琰躺在臨時鋪設的錦榻之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那身象征至尊的龍袍,早已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紅,右肩胛處臨時包扎的布條被不斷滲出的鮮血浸透,暈開一圈圈觸目驚心的深色痕跡。毒素的侵蝕和失血的虛弱,如同無形的巨手,正將他年輕而頑強的生命之火,一點點地掐滅。
“快!快!再快些!”沈硯清素來沉靜如古井的臉上,此刻布滿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他半跪在榻前,修長的手指搭在蕭景琰冰冷的手腕上,感受著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脈搏,每一次跳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弦。他不斷地催促著艙外值守的暗影衛,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催動所有風帆!通知所有艦船,不惜一切代價,全速前進!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抵達揚州碼頭!御醫!讓揚州城所有最好的御醫,在碼頭候著!陛下若有閃失,我等萬死難贖!”
他的指尖冰涼,不是因為天氣,而是源于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他親眼看著這位年輕的帝王如何在北疆尸山血海中崛起,如何以鐵血手腕掃平內憂外患,如何在絕境中依舊挺直脊梁,揮劍指向敵人……他絕不能倒下!絕不能!
“沈……沈大人……”一名須發皆白、穿著暗影衛隨軍醫官服飾的老者,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雙手沾滿了鮮血,聲音帶著哭腔,“陛下……陛下肩胛的弩箭雖已拔出,但創口極深,且淬有劇毒!此毒……此毒霸道異常,老朽……老朽只能以金針封穴,輔以百年老參吊住元氣,暫時壓制……若要拔除……非……非宮中藥石齊備、國手齊聚不可啊!如今海上顛簸,陛下失血過多,元氣大損……這……這……”
老醫官的話沒有說完,但那份絕望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艙室。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住口!”趙沖如同一尊染血的殺神,猛地從艙門口踏入。他身上的玄甲沾滿了海盜的污血和碎肉,腰間長刀猶自滴落著暗紅的血珠,濃烈的煞氣幾乎凝成實質。他看都沒看那瑟瑟發抖的老醫官,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榻上氣息奄奄的蕭景琰,那眼神,仿佛要將這天地都撕碎!
“陛下若有不測,”趙沖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刮出的寒風,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決絕,“本將軍必先屠盡顧家九族!雞犬不留!再提兵出海,將東海王余孽挫骨揚灰!最后……”他猛地轉頭,那如同實質刀鋒般的目光掃過艙內所有人,包括沈硯清,“本將軍自刎于陛下靈前!以死謝罪!”
森然的殺氣,讓艙內溫度驟降。沒有人懷疑趙沖話語的真實性。這位暗影衛指揮使,是皇帝手中最鋒利、也最忠誠的刀。刀若失主,必先飲仇敵之血,再飲己血!
沈硯清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他知道,此刻任何慌亂都于事無補。他看向趙沖,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趙指揮使,當務之急是確保陛下能撐到揚州!你立刻去艦首,親自督航!任何敢延誤航速者,立斬!另,傳令下去,所有艦船,升起陛下龍旗!所有水手兵卒,齊聲高呼‘陛下萬勝’!務必讓陛下聽到!聽到這勝利之聲!聽到這……萬千將士的祈盼!”
趙沖深深看了一眼沈硯清,又看了一眼榻上的蕭景琰,重重一點頭,如同旋風般沖出艙室。
很快,主艦桅桿頂端,那面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巨大玄色龍旗,在凜冽的海風中獵獵狂舞!緊接著,整個艦隊,所有戰船的桅桿上,一面面玄龍旗幟迎風招展!如同黑色的怒潮,宣告著真龍的威嚴!
“陛下萬勝——!”
“陛下萬勝——!!”
“陛下萬勝——!!!”
低沉雄渾的吶喊聲,起初只是旗艦上的數百禁軍,旋即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至整個艦隊!數千名剛剛經歷過血戰的士兵,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忠誠、所有的敬仰、所有的祈盼,化作這震耳欲聾、響徹云霄的怒吼!聲浪如同滾滾驚雷,壓過了呼嘯的海風,壓過了艦船的破浪聲,在這片剛剛經歷過血火洗禮的海域上空,久久回蕩!
這并非勝利后的歡呼,而是向死神發出的、最悲壯的挽歌與挑戰!
艙室內。
那雄渾的、帶著鐵血氣息的吶喊聲,如同穿透迷霧的晨鐘,隱隱約約地傳入蕭景琰混沌的意識深處。
“……勝……萬勝……”
微弱的聲音,如同囈語,從他蒼白的唇間艱難地溢出。
“陛下!陛下!”沈硯清猛地握緊蕭景琰冰涼的手,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您聽到了嗎?將士們在為您吶喊!我們贏了!黑礁嶼破了!東海王主力盡喪!顧鼎文那條老狗已經被生擒!陛下!您醒醒!江南的百姓在等著您!天下在等著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顧……顧鼎文……”蕭景琰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仿佛這深入骨髓的名字,喚醒了他最后一絲頑強的意志。他似乎在對抗著那無邊的黑暗與冰冷,努力地想要睜開沉重的眼皮。
“對!顧鼎文!就在后面的囚籠里!陛下!您一定要撐住!親眼看著那條老狗受審伏誅!”沈硯清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鼓舞,他緊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傳遞過去。
或許是那響徹云霄的“萬勝”吶喊,或許是沈硯清那帶著無盡期盼的話語,又或許是骨子里那股不滅的帝王意志在掙扎……蕭景琰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穩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像之前那般隨時可能斷絕。
艦隊尾部,一艘專門用于押送重犯的堅固囚船。
冰冷的精鋼鐵籠,如同巨大的獸欄,被粗大的鐵鏈牢牢固定在甲板中央。海風嗚咽著穿過鐵欄,帶來刺骨的寒意。
顧鼎文像一灘失去了所有骨頭的爛泥,蜷縮在籠子的角落。他身上的紫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血污、泥濘和嘔吐物。右腕處只剩下一個被簡單包扎、依舊不斷滲血的斷口,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鉆心的劇痛,讓他控制不住地發出壓抑的呻吟。曾經算無遺策、睥睨江南的梟雄氣度,蕩然無存。此刻的他,只是一個被徹底打斷脊梁、在恐懼和痛苦中茍延殘喘的老邁囚徒。
“咳咳……咳咳咳……”顧鼎文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蜷縮成一團,嘴角溢出帶著血絲的涎水。臟腑的劇痛如同無數鋼針在攪動,那是強行服用秘藥和遭受炮擊震傷的雙重反噬。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透過鐵欄的縫隙,望向主艦的方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刻骨的怨毒,有深入骨髓的恐懼,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和徹底的絕望。
他輸了。輸得一敗涂地。百年顧家,富可敵國的基業,精心布置的殺局,引以為傲的智計……在那個年輕得可怕的帝王面前,如同紙糊的城堡,被輕易地、徹底地碾碎。甚至連他自己,都成了對方階下之囚,像條死狗一樣被關在這冰冷的鐵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