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瘦西湖。
初春的楊柳才抽出嫩芽,湖面薄霧未散,畫舫游弋,絲竹之聲隱約可聞。這本該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旖旎時節,然而湖畔最負盛名的“漱玉閣”頂層雅間內,氣氛卻凝重得如同數九寒冬。
紫檀圓桌旁,只坐了兩人。
左側一人,身著玄色暗紋錦袍,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正是江南鹽商之首,顧氏家主顧鼎文。他手中把玩著一只薄如蟬翼的定窯白瓷杯,眼神卻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漣漪。
右側一人,身形微胖,面色紅潤,一身富貴團花綢袍,手指上碩大的翡翠扳指熠熠生輝,乃是財力僅次于顧家的沈氏家主沈萬金。他面前的茶早已涼透,眉宇間卻鎖著化不開的焦躁與陰霾。
“顧兄,”沈萬金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嘶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京城那邊……就這么算了?鄭侯爺不明不白地死在詔獄里,咱們在京城的人手被連根拔起!囤積的引子被抄沒,錢莊被凍結!損失何止千萬兩!這口氣,我沈萬金咽不下去!”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碟亂跳。
顧鼎文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依舊摩挲著光滑的杯壁,聲音平淡無波:“咽不下去?沈兄想如何?學那高煥父子,引兵入宮?還是學那武安侯,囤積居奇,等著趙沖那把刀落到脖子上?”
沈萬金被噎得一滯,臉上肥肉抖動,眼中閃過一絲恐懼,隨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取代:“難道……難道就任由那小皇帝騎在咱們頭上拉屎?!鹽引專營牌照競拍在即!他這是要掘咱們的根!斷了咱們祖祖輩輩的財路!還有那‘特赦令’,只給三個月!繳五成積欠?還要認購那勞什子‘皇家債劵’?這分明是敲骨吸髓!”
“財路?”顧鼎文終于抬起了眼,目光銳利如針,刺向沈萬金,“沈兄以為,我們顧、沈兩家,以及江南諸多同道,過去百年的財路,是什么?”
不等沈萬金回答,他冷冷道:“是與地方官吏勾結,私鹽泛濫!是侵吞官鹽份額,瞞報鹽課!是層層盤剝,哄抬鹽價!更是……拖欠朝廷稅賦,積重如山!”
他放下茶杯,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殘酷:“此等財路,名為財路,實為死路!朝廷積弱,權臣當道時,尚可茍延殘喘。如今龍椅上那位,是什么人?是踏著高煥的尸骨,血洗了朝堂,連武安侯這等勛貴之首都能‘畏罪自戕’于詔獄的狠角色!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沈萬金臉色一陣青白,額頭滲出冷汗,氣勢頓時弱了下去:“那……那依顧兄之見,我們……我們就該束手就擒?把祖產都交出去,換他一張‘特赦令’?然后去那勞什子交易所,跟那些暴發戶爭搶牌照?”
“束手就擒?”顧鼎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誰說我們要束手就擒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新法要行,根基是什么?是鹽!是鹽場能產出足夠的鹽,兌現那些期貨鹽引!是運河漕運暢通無阻,能將鹽運到該去的地方!是地方官府令行禁止,能將新法貫徹下去!”
“若……鹽場突遭‘天災’,池鹽減產呢?”
“若……運河漕船‘意外’傾覆,航道淤塞難通呢?”
“若……地方州縣陽奉陰違,對新法推諉塞責,對積欠催繳令置若罔聞呢?”
顧鼎文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一一掃過沈萬金驚疑不定的臉:
“江南,是我們的江南。百年經營,根深蒂固。鹽場管事,漕幫把頭,州縣胥吏……哪一處,沒有我們的人?哪一處,我們的話不比朝廷的圣旨更管用?”
“他蕭景琰有刀,有趙沖那條瘋狗。但江南,不是京城!他的刀再快,能殺光所有鹽場灶戶?能殺光所有漕工?能殺光所有州縣的胥吏小民?”顧鼎文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他要新法落地?好啊!我們就讓這新法,在這江南的泥沼里,寸步難行!讓他收不上鹽課!兌不了鹽引!運不出漕糧!讓他那看似精妙的‘鹽引期貨’,變成一張張廢紙!讓他那‘皇家債劵’,成為天下笑柄!”
“到那時,”顧鼎文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國庫依舊空空如也!北疆軍心依舊不穩!民怨依舊沸騰!他還能殺多少人?還能抄多少家?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他要么向我們低頭,要么……就等著這大晟江山,在他手中分崩離析!別忘了,‘那件事’……我們手里還有!”
沈萬金聽著顧鼎文一條條毒計,眼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扭曲的興奮和狠厲所取代。是啊!江南是他們的地盤!朝廷的刀再利,也斬不斷這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只要讓新法在江南徹底癱瘓,讓朝廷的信用再次崩塌,那小皇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力回天!到時候,主動權就回到了他們手中!
“高!顧兄實在是高!”沈萬金激動地搓著手,臉上肥肉抖動,“我這就去安排!鹽場那邊,長蘆、河東的管事都是咱們的人!‘天災’好辦!運河上,漕幫那幾個刺頭早就該收拾了,正好借機讓他們‘意外’一下!至于州縣……”他眼中閃過一絲陰狠,“那些當官的,誰屁股底下干凈?想讓他們聽話,有的是辦法!還有積欠……哼,拖!就給他拖著!我看朝廷能奈我們何!”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記住,”顧鼎文端起已經涼透的茶,輕輕啜了一口,眼神幽深,“動靜不要大,要像春雨,無聲無息。要讓一切看起來都是‘意外’,都是‘積弊難返’,都是‘天意難違’。朝廷派來查的人,讓他查!查到最后,也只能是一筆糊涂賬!我們……要的是結果,是讓新法這棵看似茁壯的幼苗,在江南的暖風里,悄無聲息地……爛掉根!”
京城,皇宮。
御書房內,龍涎香裊裊。蕭景琰并未在批閱奏章,而是負手立于巨大的疆域輿圖前,目光深沉地凝視著江南那片被特意染成深色的區域。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御案邊緣劃過,發出細微的、富有節奏的輕響。
趙沖如同鐵鑄的雕像,肅立在陰影之中,低聲匯報:
“陛下,江南密報。”
“顧鼎文、沈萬金于揚州漱玉閣密會,歷時兩個時辰。內容不詳,但密會之后,顧、沈兩家核心人員活動陡然頻繁,似有大動作。”
“長蘆鹽場總管事張祿,三日前以‘整修鹽池’為由,突然調離了核心產區的三百名熟練灶戶,改派未經訓練的新丁。河東鹽場,亦傳出‘鹵水濃度驟降,恐影響產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