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詔令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演變成滔天濁浪,席卷了整個大晟。京城,這座帝國的權力與財富中心,首當其沖,成為了風暴之眼。
戶部衙署東院,原本空曠的庫房被緊急征用,掛上了“鹽引交易所”的簡陋牌匾。僅僅掛牌數日,這里便成了整個京城最喧囂、最熾熱、也最令人窒息的地方。巨大的廳堂內人頭攢動,汗味、墨香、銅臭、還有因過度亢奮而分泌的腎上腺素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怪味。形形色色的人擠滿了這里:
身著綾羅綢緞、前呼后擁的豪商巨賈,眼神銳利如鷹,身邊簇擁著精于算計的賬房師爺;氣度沉穩卻難掩精明的世家管事,代表著背后深不可測的勛貴門閥;穿著樸素但目光同樣貪婪的地方鹽梟代表,試圖在這變革的洪流中分一杯羹;更有無數聞風而動、懷揣著暴富夢想的中小商販和投機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人群中鉆營。
巨大的木牌懸掛在廳堂最前方,上面用濃墨書寫著三大鹽場未來一年期、兩年期、三年期的“期貨鹽引”實時報價。每一刻,都有戶部吏員根據廳內此起彼伏的喊價聲,緊張地擦掉舊數字,填上新的、更高的數字!
“兩淮一年期!三百五十兩一引!”
“長蘆兩年期!四百兩!有沒有更高的?!”
“河東三年期!五百八十兩!五百八十兩一次!”
聲嘶力竭的喊價聲、激烈的討價還價聲、成交后的興奮歡呼聲、錯失機會的懊惱咒罵聲……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空氣因狂熱而扭曲,每個人的眼睛都因貪婪而發紅。鹽引,這張薄薄的、承載著未來食鹽兌現承諾的紙片,在無數雙手的追捧和資本的瘋狂注入下,價格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路狂飆!
交易所外,景象同樣光怪陸離。各大錢莊、票號門庭若市,擠滿了拿著地契、房契、珠寶古玩甚至妻妾嫁妝前來抵押借貸,只為換取更多資本投入鹽引投機的人。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人都在談論鹽引,談論牌照競拍,談論誰誰誰一夜之間身價暴漲!一種病態的、全民性的投機狂熱,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武安侯府,花廳。
檀香裊裊,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緊張與銅臭。鄭鐸一身常服,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紫檀榻上,手中把玩著兩顆溫潤的羊脂玉球,眼神卻銳利地盯著下首幾個同樣氣度不凡、衣著華貴的中年人。這些都是依附于武安侯府,或與江南豪強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大商人代表。
“侯爺,”一個面白無須、眼神精明的商人躬身道,“兩淮一年期的引子,昨日收盤已沖至三百八十兩!看這勢頭,破四百兩指日可待!江南那邊,顧家、沈家、楊家,都在瘋狂吸貨,囤積居奇!他們打的算盤,是等牌照競拍塵埃落定,無論誰家拿下專營權,都需要大量鹽引組織生產銷售,屆時引價必然再次飛漲!”
另一個商人接口,帶著興奮:“正是!鹽引就是未來的鹽!誰手里引子多,誰就能在未來的鹽利大餅上切下最厚的一塊!現在砸進去的每一兩銀子,將來都能翻著倍的賺回來!侯爺,咱們在江南的幾處大倉,已按您的吩咐,暗中囤積了近十萬引!后續資金……”
鄭鐸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玉球在掌心轉動:“錢不是問題。本侯已傳信江南,讓顧、沈幾家再湊兩百萬兩過來!京城的‘通源’、‘寶昌’幾家大錢莊,也打好了招呼,抵押侯府在運河沿線的三處大貨棧,隨時可以支取現銀!”他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繼續收!有多少收多少!把市面上的散引,尤其是那些小鹽販子手里的,都給本侯掃干凈!把價格……再給本侯推高一層!”
“侯爺高明!”眾商人齊聲奉承,眼中閃爍著同樣的貪婪。他們仿佛已經看到,鹽引價格被他們聯手推上云端,然后在牌照競拍的關口,憑借手中的巨量囤貨,無論牌照花落誰家,他們都能坐地起價,攫取難以想象的暴利!至于風險?有武安侯這等勛貴巨頭頂在前面,有江南豪強的龐大資本做后盾,怕什么?
風暴,在貪婪的驅動下,愈發狂暴。
然而,這看似烈火烹油的繁華盛宴之下,致命的裂痕,已然悄然蔓延。
京城,“聚源”錢莊。
往日里氣派的門臉,此刻卻被憤怒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哭喊聲、咒罵聲、砸門聲響成一片!
“開門!開門啊!還我的血汗錢!”
“黑心的錢莊!說好一個月贖回我的田契,現在人呢?!”
“我的引子!我的三百兩銀子換來的鹽引啊!現在成了廢紙一張!你們賠!賠給我!”
人群中央,一個穿著體面綢衫、此刻卻狀若瘋魔的中年男子,正是之前抵押了祖傳鋪面、換得銀錢投入鹽引投機的小鹽商張茂才。他手里死死攥著一疊印刷精美的鹽引,雙眼赤紅,聲音嘶啞:“昨天還值三百五十兩!今天就……就剩兩百兩了?!你們這是要我的命啊!”他猛地將鹽引狠狠摔在緊閉的錢莊大門上,紙片紛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交易所內外擴散開來。不知從何時起,一些敏銳的、或是資金鏈已然繃緊到極限的投機者,開始悄悄拋售手中的鹽引套現。起初只是涓涓細流,但很快,這股拋售潮就如同雪崩般蔓延!
“拋!快拋!兩淮一年期跌到三百兩了!”
“長蘆的也跌了!快!能賣多少是多少!”
“怎么回事?不是說還要漲嗎?!”
“漲個屁!你沒聽說嗎?江南那邊有消息,說朝廷根本產不出那么多鹽!這引子到時候兌現不了,就是廢紙一張!”
流言,如同最毒的瘟疫,伴隨著價格的下跌,瘋狂傳播。恐慌徹底壓倒了貪婪。交易所內,剛才還聲嘶力竭喊著高價收購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性拋售的尖叫和踩踏!價格牌上的數字被瘋狂地向下修改,每一次改動都引發一片絕望的哀嚎!
“兩百八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