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的朝會散去已有三日。那場雷霆雨露交加、步步驚心的權力滌蕩,余威猶在。被罰得傾家蕩產的王朗、孫繼業等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整日惶恐不安,卻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在各自衙門里戰戰兢兢地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公務,生怕再被那懸頂的利刃尋到一絲錯處。新上任的陳文舉、周振武、張清等人,則如同注入了新鮮血液的齒輪,帶著一股劫后余生的亢奮和初掌大權的謹慎,在各個要害位置上拼命運轉,試圖在最短時間內理清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向那位深不可測的年輕帝王證明自己的價值。
朝堂表面的風暴似乎暫時平息,權力更迭的齒輪在強力扳動后開始重新咬合。然而,一份來自新任戶部尚書陳文舉的緊急密奏,卻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開了乾元殿內短暫的平靜。
御書房內,炭火溫暖,龍涎香幽靜。蕭景琰正凝神批閱著幾份關于北疆戰后重建和雁回關防務的奏章。他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連續的高強度決策和巨大的精神壓力,即使是鐵打的身軀也難免損耗。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深不見底。
趙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門口,手中捧著一份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奏匣,面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他步履無聲,行至御案前,躬身低語:“陛下,戶部陳尚書有十萬火急密奏?!?/p>
蕭景琰手中的朱筆微微一頓,一滴飽滿的朱砂滴落在奏章的空白處,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殷紅。他抬眼,目光落在趙沖手中的奏匣上。能讓這位心腹都露出如此神色的密奏,絕非尋常。
“呈上來。”
趙沖立刻上前,雙手奉上奏匣。蕭景琰接過,指尖微一用力,堅固的火漆應聲碎裂。他抽出匣中那份薄薄的、卻仿佛重逾千鈞的奏本,展開。
目光掃過第一行字,蕭景琰的瞳孔便是驟然一縮!
臣戶部尚書陳文舉泣血跪奏:
驚查國庫!存銀告罄!糧秣空虛!危在旦夕!
八個字,如同八柄重錘,狠狠砸在蕭景琰的心口!他握著奏本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臉上,卻依舊是一片深沉的平靜,唯有眼底深處,驟然翻涌起駭人的驚濤駭浪!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那瞬間涌起的驚怒與寒意,目光如刀,繼續向下掃去:
臣自接任以來,夙夜匪懈,清查戶部歷年賬冊庫藏。不查不知,一查方覺觸目驚心!前任尚書錢益謙及其黨羽,貪墨手段之猖獗,掏空國庫之徹底,遠超想象!
一、存銀:據太倉最新清點,庫中存銀僅余一百三十七萬兩!而僅本月應支款項:北疆前線將士餉銀及撫恤、京畿三大營軍餉、京城百官俸祿、河工漕運維繕、宮中用度……合計已逾四百六十萬兩!缺口巨大,寅吃卯糧亦難以為繼!
二、糧秣:京倉存糧,賬面存糧應為二百八十萬石。然實際盤存,僅余六十五萬石!其中陳糧、霉變糧竟占近半!而北疆三州戰后急需賑濟口糧、雁回關前線軍糧儲備、京城官民日常消耗……所需糧秣何止百萬石?若無新糧補充,恐……恐撐不過兩月!
三、虧空溯源:
貪墨:錢益謙、李震等人,借軍需采購、河工撥款、漕糧轉運等名目,上下其手,中飽私囊。僅查實被其貪墨之銀兩,便不下五百萬兩!糧秣更逾百萬石!
虛耗:為掩蓋虧空,賬目造假,虛列開支。如修繕宮苑一項,歷年虛報耗銀近百萬兩!
積弊:地方賦稅拖欠嚴重,尤以江南幾大豪強控制之州府為甚,歷年積欠稅銀糧秣,累計已近千萬兩、二百萬石!催繳不力,形同虛設!
戰耗:北疆戰事曠日持久,軍費開支浩大,雖已盡力籌措,然亦消耗國庫存銀糧秣甚巨。
四、燃眉之急:
軍心:北疆將士血戰方歇,若餉銀撫恤再遭拖欠,恐生嘩變!京畿三大營剛經歷清洗,人心浮動,若軍餉無著,后果不堪設想!
民變:北疆災民嗷嗷待哺,若賑濟糧不能及時到位,恐餓殍遍野,流民四起!京城糧價若因倉廩空虛而飛漲,必將民怨沸騰!
國體:百官俸祿若無法按時發放,朝廷威信掃地,新晉官員如何自處?地方豪強見中樞窘迫,拖欠積弊將更甚,國將不國!
臣惶恐萬狀,深知此報如同驚雷!然事已至此,不敢有絲毫隱瞞!國庫空虛至此,已非尋常開源節流可解,實乃傾覆之危!
臣叩請陛下圣裁!速定良策!否則,大廈將傾,只在旦夕之間!
臣陳文舉,伏乞天聽!
奏章末尾,那力透紙背的墨跡,仿佛帶著書寫者巨大的驚懼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