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地鼠洞。
草原上的地鼠其實多得不得了,驅車行進的路上我就見過很多它們挖的洞。洞前往往是一片被清理出來的地,洞口有大有小,小的大概能塞一兩個拳頭,大的感覺小孩的腦袋都能伸進去。洞口會略微隆起,然后斜向下走,上面往往有草葉作為遮擋,地鼠可以直接鉆進鉆出,但鼠洞極深,期中蜿蜒曲折,黑咕隆咚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這個地鼠洞和我們之前見到的沒有兩樣,不算特別大,也沒有很小,它的洞口是一個比較扁的橢圓形,野草凌亂地交叉著,掩蓋了它的一些輪廓,這只純黑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
在剛才,我面前還沒有這樣的一個地鼠洞。
這個東西非常的不對勁,它一出現,我就能感覺到幾乎整個草原的磁場都在向它扭曲。如同在華麗宮殿中清醒地皇帝,整個世界都以他的睜眼與閉眼為轉移。
我想要移開眼,但是這幾乎做不到。那種黑暗如此的深邃,仿佛有一圈一圈的波紋從中晃出。你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窺視,不被勾起如同遠古人類好奇火堆外的的光點是什么的那種最最基本的渴求。
那片黑暗,那片鑲嵌在草原當中的無盡的黑暗,它遮掩了一切秘密。那是無形的眼,無舌的口,你是純正的黑暗,與突兀出現在你家地板與鏡子里的陰影一樣,當你注視它,洞察它的時候,它才會有具體的形狀,才會與你建立永不可分割的聯系。
現在我看到它了,我心里一顫。
鼠洞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我知道,它也看見了我。
我沒有動,草原上隱約起了一些風,風聲吹過我的耳畔的時候,我聽見鼠洞中傳來一聲非常,非常輕的呼喚。
“我有話要和你說,”那個聲音說,“你要過來。”
即便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往前邁進一步,我手腳并用往后退,剛退了幾步就又差點摔跤。我的手按到草叢里保持平衡,一下去就摸到了一個黏軟的東西。
我一哆嗦,馬上收回手來。草葉被我撥開,那么短暫的一瞬,我就看清楚了我按著的是什么。
那是一具慘白尸體的手臂,尸體的臉正對著我,浮腫的,在淺淺的一灘水洼里泡得肥大如月盤般的臉上,一雙灰白色蒙著死亡陰霾的眼睛,正在看著我。
那是蘇合。
怪不得他一直說話的時候嘴里噴口水,臉上的浮腫又總是消不下去,反而越來越嚴重…原來他是淹死的,就溺死在只有一個鼻尖深的積水里。
我喉嚨里擠壓出一聲尖銳的鳴叫,馬上拚命向著另一個方向后退。蘇合一只慘白的手壓在草地上,綠色的草,白色的尸體,過去三天一直在我們身邊活動的死人,他的身軀被草葉掩埋,只有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死人的手,灰敗,腐爛的顏色,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直到幾年之后,我偶爾在噩夢中還會看見那只手。它沉眠在草原的深處,在我的夢中,在我清醒過來后去洗手間的必經之路上,非常短暫的幾個片刻,他出現又消失,有時,它也會在凝視下,輕微地抽動指尖。
然而現在,未曾離開我面前的不只是這只手,還有那個深深的鼠洞。
我無論怎么退,它永遠在我的前方。
我和金毛還有教授他們完全不一樣,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訓練。我所表現出來的逃生意志是無法在一時三刻里讓我的體能突飛猛進,扭轉局勢的。并且,當我意識到逃跑并不能解決現在的困境的時候——那個鼠洞已經距離我越來越近了。
“你過來,”里面的人說,“我要和你說話。”
我喘著粗氣,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氣流聽起來像是啜泣。我不敢靠近,也沒有能力再后退了,似乎這里只剩下一條路給我走,再也沒有其他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