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開始發抖,恐懼不受我的控制蔓延開來,讓我的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急促無比。為什么我不能反抗?為什么我不能移動?我的問題沒有答案,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如何從我的腦袋里生成的。
這種恐懼比我當時在草原上闖進濃霧更甚。人本能的反應就是“戰或逃”,因為存活一直以來都是所有生命體最重要的課題,沒有之一。
大腦生成這樣的指令就是為了保全你的軀體,讓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的大腦才能活下去。烈士可以可以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犧牲自己,那是因為他們的大腦告訴他們這樣是正確的,畢竟人的意識會對他們的行為有絕對的控制權。
但這和現在的我不一樣,我沒有得到任何理由,我大腦所生成的意志強烈地抗拒著這樣的想法,同時我的所有肢體器官又直接接收到了另外一種電信號,它直接接管了我的意志,讓這副身軀聽從他的命令。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現在到底在哪?面前的這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幻覺?
我還在陷入恐慌的時候,草原上微風徐徐而來,風吹草低,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無比開闊,遠處潺潺閃著金光的河流與疏疏的樹林都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簾。
接著,我看到了一群人。
他們大概有幾百人,浩浩蕩蕩的一條長隊,從遠處蟻行而來。他們的穿著非常雜亂,感覺風格也并不統一,有的像是草原民族的,有的像是更靠近中原一些的。隊伍中更是男女老少都有,還有一些受了傷,互相攙扶著向這個方向前進。
很快,為首的人到了那個爐子前面。
我離得太遠,天光明明一片大好,但那些人的臉卻都是模糊不清的,為首的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那個人走過去,在爐子前做了一些動作,直到他脫得露出皮肉來,我才明白他剛才一直在脫衣服。
很快,他的衣服脫干凈了。爐子的門應該是半開著的,他拉開門,鉆了進去。
其余人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隊伍里窸窸窣窣,其他人也開始脫衣服。他們把脫掉的衣服疊好,放在旁邊,那里漸漸平地堆起了一座衣物組成的山峰,隨著人們的經過越壘越高。
更多人進去了,爐子的底面應當有兩三間房間那么大,他們年輕的拉年老的,壯年的抱年幼的,母親牽著孩子,兄弟姐妹互相挽著手臂,一起走到爐子里面去。
我有一種很糟很糟的預感。
他們就像是那種兒童玩具里按照木質軌道移動的小車,按照一只無形大手的擺弄,一個一個走向既定的巨口當中。
而我也是被擺弄的一員,我的位置就是在這里做一個觀眾,見證這一幕的發生。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發抖,但我也沒辦法腿腳一軟倒在地上。那條隊伍在不停地縮減,如一條四腳長蛇,緩慢地攀爬入爐子中,最后只剩下十幾人的尾巴。
這個時候,隊伍間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我馬上看過去。那是一個小孩子,也不算太小了,大約有個八九歲左右,不確定是男是女。他被他的母親提著一只手,正在剝下他身上的衣物,露出能看得見肋骨形狀的瘦弱胸膛。
他在尖叫著,我能看見他張大的嘴巴如同黑黢黢的洞窟。他哭喊著一些話,像是求饒,又像是詛咒,那種聲音格外響亮,幾乎穿過半個草原擊中了我的耳朵。
而我的冷汗一陣陣地往外冒,恐懼,對于未知的恐懼幾乎淹沒了我所有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的表現訴說著強烈的拒絕,但他的行動并沒有。
他雖然在尖叫,在表示自己不愿順從的態度,而他的母親幫他脫下衣服的時候,他還會毫無阻滯地抬起手臂來,讓衣物離開身體。他的表情驚恐,手卻乖順地幫忙把衣物疊好。
他的意識在掙扎,那種掙扎的聲音如此刺耳,混亂地從那張嘴里發出來,如同一只被扯去所有手足的螞蟻,在等待神明為其降下恩賜般的死亡。
我靜靜地站在這里,草原上的風呼嘯作響,他的聲音順著風灌入我的身體。我感到莫名的疼痛,我的胃抽動了起來,連帶著腦袋的神經也開始發疼,一跳一跳的,滾燙的血從我的太陽穴中淌走,鉆進我的腦海深處。
我沒有任何原因地開始流淚,或許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淚。他在哭喊直到喉嚨沙啞,但是命運早就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最后一步。所有的掙扎都是無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經被捆縛住四足。磨刀聲響起,此刻最難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傷其類,此刻,他們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類,和我同一物種的人類。
他們之中曾經誕育出燦爛的文明,強大的科技。他們征服過這片草原,更征服過千千萬萬片天空與大地。他們的智識中孵化出文字與語言,他們的情緒化作詩歌與藝術。他們是這個星球上所產生的億萬個奇跡之一,同時也是持續時間最長,最令萬物驚嘆的那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