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陰森刑訊室內的殘酷較量,以吳石將軍血肉模糊、失去右眼的慘烈代價,劃上了一個暫時的句號。谷正文動用了極限刑罰,卻未能撬開吳石的嘴,反而在精神上被對手那“威武不能屈”的意志所震懾。吳石被拖回囚室,奄奄一息,保密局不得不派出醫生進行緊急救治——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因為必須讓他活著走上一個特定的場合。
外界關于此案的暗流已洶涌澎湃。國防部參謀次長、二級上將吳石被捕的消息,盡管極力封鎖,但仍在臺北軍政高層和有限的輿論圈中引發震動。毛人鳳深知,此事已無法完全掩蓋,必須盡快給外界一個“交代”。
在最高當局的授意下,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的公開審判被提上日程。其目的并非追求司法公正,而是一場公開的政治表演,旨在用“法律”的形式,為這場清洗蓋上印章,并震懾所有潛在的“異己分子”。
特別軍事法庭的設立
一個極其倉促的“特別軍事法庭”被迅速組建。法庭設在臺北一處戒備森嚴的舊軍營內。法官和檢察官都是精心挑選的、絕對忠誠的軍政人員,審判程序被高度簡化,辯護權形同虛設。
法庭上的“聚首”
審判日。天色陰沉,烏云低垂。法庭內外軍警林立,氣氛肅殺。獲準進入旁聽的,只有少數經過嚴格審查的記者和軍政人員,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緊張。
首先被押上被告席的,是陳寶倉將軍。他穿著沒有領章肩徽的舊軍裝,面容憔悴,鬢角斑白,但腰桿挺得筆直。他被指控“涉嫌通匪”、“擾亂司法”。
緊接著被帶上來的,是朱諶之(朱楓)。她更加消瘦虛弱,臉色蒼白,走路需要法警攙扶,那是吞金自戕的后遺癥。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超脫。她被指控為“共黨重要交通員”、“傳遞大量核心機密”。
最后,全場目光聚焦在入口處。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四名身材高大的法警,幾乎是半架半抬地,將一個人攙扶了進來。
是吳石。
當他的身影出現時,法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旁聽席上一陣騷動。
眼前的吳石,幾乎讓人無法辨認。他穿著一件過于寬大的干凈囚服,更襯出形銷骨立。臉上毫無血色,左眼緊閉,右眼處是一個用紗布粗糙覆蓋著的、深深凹陷下去的黑洞!他的步伐虛浮,全靠法警支撐,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然而,與這殘破軀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法摧毀的凜然之氣。他的頭微微昂著,僅剩的那只左眼,緩緩地、平靜地掃過法庭,目光深邃。他走得極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尊嚴。
當吳石被安置在被告席上,與陳寶倉、朱諶之站在一起時,時間仿佛凝固了。這三位以不同方式戰斗在隱秘戰線的同志,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首”。
陳寶倉看到吳石的慘狀,渾身劇震,虎目瞬間涌上淚水,他死死咬住嘴唇,身體因巨大的悲痛和愧疚而劇烈顫抖。朱諶之望向吳石,眼中充滿了敬意與悲憫,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吳石感受到了他們的目光。他極其緩慢地轉過頭,那只獨眼,依次看向陳寶倉,看向朱諶之。他的目光在陳寶倉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復雜無比,有關懷,有安慰,更有一種“不必自責”的釋然。最后,他的目光與朱諶之平靜的眼神交匯。
就在這時,吳石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見的、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淡淡嘲諷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氣,用雖然嘶啞、卻足以讓前排人聽清的聲音,緩緩地、清晰地說道:
“寶倉兄……朱諶之同志……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團聚。”
他頓了頓,獨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法庭的屋頂,望向了某個遙遠的地方,繼續說道,語氣中竟帶著一種近乎黑色幽默的慨嘆:
“也好……黃泉路上,有知己相伴,倒也不寂寞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寂的法庭投下了一顆無聲的炸彈!陳寶倉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別過臉去,肩膀聳動。朱諶之緊緊抿著嘴唇,眼中淚光閃爍。旁聽席上一片嘩然,法官驚慌地用力敲擊法槌:“肅靜!被告人不得喧嘩!”
走過場的審判
審判過程,是一場預設的丑劇。檢察官照本宣科,羅列著那些精心編織的“罪證”:攀誣、模糊的筆跡鑒定、牽強的資金流向、被刻意解讀的時間巧合……對于吳石那只失明的眼睛,起訴書輕描淡寫地稱之為“審訊期間突發疾病”。
法官根本不給被告任何有效的辯護機會。當吳石掙扎著想要開口駁斥時,立刻被法警制止。陳寶倉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長嘆。朱諶之則始終沉默,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這場鬧劇。
庭審在一種極其壓抑和怪異的氣氛中進行著。檢察官冗長地宣讀起訴書,法官機械地維持著秩序。吳石大部分時間閉著獨眼,仿佛在養神,只在關鍵指控時,會睜開眼,用那深邃的目光掃視一下控方,嘴角偶爾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陳寶倉神情悲憤,卻又無可奈何。朱諶之則像一尊石雕,平靜地接受著一切。
法庭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檢察官毫無感情的聲音和法官偶爾的木槌聲。這場審判,與其說是在審判被告,不如說是在審判著法庭本身,審判著那個扭曲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