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石在審訊室中那石破天驚的“自承”,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保密局內部激起的波瀾尚未平息,其產生的政治沖擊波,已迅速越過保密局那陰森的高墻,直抵臺灣權力金字塔的最頂端——士林官邸。
毛人鳳在接到谷正文的緊急匯報后,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長達一個小時。他需要時間消化這突如其來的“突破”,更需要時間權衡這“突破”背后錯綜復雜的利弊。吳石的“招供”,看似是保密局工作的重大勝利,為他毛人鳳掙足了臉面,但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更棘手的難題。
首先,他必須判斷吳石“招供”的真實性。是刑訊逼供下的精神崩潰?還是如谷正文所分析的、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性坦白,旨在保護同伙、切斷線索?無論是哪種,吳石親口承認“密使一號”的身份,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具爆炸性的結果,足以向外界、尤其是向最高當局交代。
其次,他必須考慮此案的政治影響。一位國防部參謀次長、陸軍二級上將竟然是“共黨最高間諜”,這消息一旦正式公布,必將引發政壇地震,對軍方聲譽、對民心士氣,乃至對國際觀瞻,都將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如何處理才能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同時最大化其“殺一儦百”的震懾效果,需要極其精密的算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必須揣摩最高領袖蔣介石的心思。蔣公對此案的態度將決定一切。是希望低調處理,避免過度震蕩?還是希望借此機會,大張旗鼓,徹底整肅內部,鞏固權威?
深思熟慮后,毛人鳳親自起草了一份措辭極其嚴謹、邏輯清晰、重點突出的絕密報告。報告中,他詳細陳述了保密局如何通過“周密偵查”、“艱苦取證”,最終“突破”了吳石的心理防線,使其“初步交代”了其“共黨潛伏人員”(代號“密使一號”)的身份及部分“犯罪事實”。報告刻意淡化了陳寶倉自首的插曲,突出了保密局的工作成效,同時也不忘暗示案件仍在“深挖”中,吳石的態度“仍有反復”,為后續可能的變化留有余地。
報告完成后,毛人鳳沒有通過常規渠道呈送,而是親自打電話到士林官邸侍從室,請求“緊急晉見總裁”。
士林官邸的深夜召見
時近午夜,士林官邸書房內卻燈火通明。蔣介石身著深色長衫,坐在寬大的書桌后,臉色在臺燈光線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陰沉。連日來的國事蜩螗,東南沿海的軍事壓力,以及內部層出不窮的“匪諜”案,早已讓這位年過花甲的統治者心力交瘁。此刻,毛人鳳的緊急求見,讓他預感到又有大事發生。
毛人鳳被侍從引進來時,步履沉穩,但眉宇間凝聚著一絲刻意表現的凝重。他立正,敬禮,雙手將那份絕密報告呈上。
“總裁,保密局有重要案情稟報。是關于……吳石案的最新進展。”毛人鳳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事態嚴重的肅穆。
蔣介石抬起眼,目光銳利地掃過毛人鳳的臉,沒有立刻去接報告,只是用略帶江浙口音的國語緩緩問道:“人鳳,有什么新情況?吳石開口了?”
“回總裁,”毛人鳳微微躬身,“經過我局多方努力,連續攻堅,吳石……于今日下午,初步承認了其共黨潛伏身份,代號……‘密使一號’。”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承認”二字從毛人鳳口中清晰說出,蔣介石的眼角還是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鐘,空氣仿佛凝固了。然后,他伸出手,接過了那份報告,戴上了老花眼鏡。
書房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蔣介石看得非常仔細,速度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在咀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緊抿的嘴角和微微蹙起的眉頭,顯示他內心的波瀾。當看到報告中提及吳石利用職務之便傳遞的“東南防務計劃”、“兵要地志”等核心機密時,他的手指猛地收緊了,捏得報告邊緣微微發皺。
無聲的震怒與權衡
良久,蔣介石緩緩放下報告,摘下了眼鏡。他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捏著鼻梁。書房內一片死寂,只有座鐘滴答作響,更添壓抑。
毛人鳳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等待著風暴的降臨。
終于,蔣介石睜開了眼睛。那目光中,已沒有了剛才的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震怒與殺意。他沒有拍桌子,也沒有大聲呵斥,但那種壓抑到極點的平靜,反而更具壓迫感。
“娘希匹!”一聲低沉的、帶著濃重鄉音的咒罵,從蔣介石牙縫里擠出來,打破了寂靜。“國防部次長!二級上將!竟然是共匪的‘密使一號’!奇恥大辱!簡直是黨國的奇恥大辱!”
他猛地站起身,在書桌后來回踱步,步速很快,顯示出內心的極度焦躁和憤怒。
“證據……確鑿嗎?”他猛地停下腳步,盯著毛人鳳。
“回總裁,”毛人鳳心頭一緊,謹慎地回答,“目前有筆跡、指紋、資金流向、時間吻合等多項間接證據相互印證,加上吳石本人的初步口供,證據鏈……已基本形成。不過,其動機、上下線等具體細節,尚在進一步審訊核查中。”他刻意保持了客觀,沒有把話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