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風雨夜歸人（第1頁）

與“老鄭”蔡孝乾的初次接觸，如同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那份因預知未來而產生的沉重憂慮，與眼前必須謹慎利用這條危險渠道的現實需要，在我（聶曦）心中反復交織。將初步判斷匯報給老師吳石后，我們都清楚，與“老鄭”的關系，必須如履薄冰，既要有限度地維持，更要嚴密封鎖我們真正的核心——尤其是老師吳石的身份與“舟山防御圖”的存在。

接下來的幾日，臺北的天空總是陰沉著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悶濕。參謀本部內的氣氛也愈發微妙，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滲透而來。老師更加沉默，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繁雜的軍務中，仿佛只有通過處理那些看似無窮盡的文件，才能暫時壓抑住內心的波瀾。我則像一道更深的影子，更加謹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幾乎不與任何人有多余的接觸，默默觀察著機要室那個林姓中尉的一舉一動，以及任何可能指向危險的風吹草動。

這日晚間，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終于滂沱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寓所的窗欞，發出急促而沉悶的聲響，屋檐下水簾如注。已是晚上十點多，老師卻仍未從參謀本部歸來。王碧奎老師坐在客廳的燈下，手里雖拿著針線，卻久久未見落下一針，目光不時憂心忡忡地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幼女小薇和小蘭早已在保姆的照料下睡下，偌大的寓所里，只剩下風雨聲和一片壓抑的寂靜。

我陪坐在一旁，整理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舊報紙，心中同樣焦慮。老師很少這么晚不歸，尤其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是公務纏身，還是……遇到了什么突發狀況？

終于，將近十一點時，院外傳來了汽車引擎聲和關車門的聲音。王碧奎老師立刻站起身，我也隨之站起。片刻后，玄關處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推開，帶著一身濕冷的水汽和疲憊，吳石老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的軍裝外套被雨水打濕了肩頭，發梢也掛著水珠，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倦容，眼神深處卻依舊保持著慣有的銳利和警惕。

“怎么這么晚？淋濕了吧？快進來?！蓖醣炭蠋熂泵τ先?，接過他脫下的濕外套，語氣中充滿了心疼和擔憂。

“沒事，處理些事情，耽擱了?！崩蠋煹穆曇粲行┥硢?，他朝我微微點頭，示意我還在，然后任由妻子幫他拂去身上的水珠。

“我去給你盛碗姜茶驅驅寒，一直溫在灶上?！蓖醣炭蠋熣f著，快步走向廚房。

老師換了拖鞋，走到客廳沙發坐下，揉了揉眉心，長長吁了一口氣。我默默地去衛生間拿了條干毛巾遞給他。

“謝謝?！崩蠋熃舆^毛巾，擦了擦臉和頭發，雨水混合著疲憊，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幾分。

這時，王碧奎老師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茶走了出來，輕輕放在老師面前的茶幾上?！翱斐脽岷攘??！?/p>

老師端起碗，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也柔和了他臉上剛硬的線條。他小口地喝著姜茶，溫暖的食物似乎稍稍驅散了一些寒意和疲憊。

“今天……沒什么特別的事吧？”王碧奎老師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問道，語氣盡量顯得隨意。

老師放下碗，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我和王碧奎老師，沉聲道：“還是那些事，防務會議，扯皮不休。只是……感覺這樓里的空氣，是越來越悶了。”他話中有話，我和王碧奎老師都聽懂了。參謀本部內的暗流，愈發洶涌了。

他看著妻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和擔憂的臉龐，沉默了片刻，忽然低聲道：“碧奎，這段日子，辛苦你了。里里外外，都要你操心。若非有你穩住這個家，我……我真是獨木難支?！?/p>

這話語很輕，卻蘊含著極深的情感。在這危機四伏的孤島上，家是唯一的避風港，而王碧奎老師，就是這港灣最堅定的守護者。她的堅強、隱忍和無聲的支持，是老師能在外面應對驚濤駭浪的重要力量源泉。

王碧奎老師聞言，眼眶微微泛紅，但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情緒，再抬頭時，臉上已帶著溫婉的笑容：“夫妻之間，說什么辛苦。你在外頭擔著千斤重擔，我在家里做這些，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再難的日子也能熬過去。”

她伸出手，輕輕覆在老師放在膝蓋的手上。老師反手握住她的手，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窗外風雨大作，屋內燈光昏黃，這一刻的溫情與相互扶持，顯得格外珍貴，也格外心酸。

我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老師夫婦相濡以沫深情的感動，也有對當前險惡處境的無力和擔憂。我知道，眼前的平靜與溫情，可能隨時會被殘酷的現實擊碎。

“老師，師母，時間不早了，您們早點休息吧?！蔽逸p聲說道，打破了沉默，“我也回房了。”

老師點了點頭：“嗯，你也辛苦了，去睡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p>

我向老師夫婦道了，轉身走上樓梯?；氐椒块g，我并沒有立刻睡下，而是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被暴雨籠罩的漆黑世界。雨水瘋狂地沖刷著玻璃，仿佛要洗凈世間所有的污濁與秘密。

我知道，“老鄭”這條線帶來的潛在風險，參謀本部內日益緊張的氣氛，都預示著更大的風暴正在逼近。老師肩上的壓力，已接近極限。而我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成為他最可靠的眼睛、耳朵和臂膀，用我的謹慎和來自未來的警示，幫助他在這風雨飄搖的暗夜中，尋得一線生機。

風雨依舊肆虐，長夜漫漫。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小小的寓所里，還有溫暖的姜茶，還有相互扶持的深情，還有為了信念而堅持的勇氣。這或許就是支撐我們走下去的全部力量。我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無論前路如何艱險，我都必須陪老師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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