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鳳來訪帶來的無形壓力,如同連日陰雨后彌漫在臺北上空的低氣壓,沉甸甸地籠罩著寓所。白日里,吳石依舊準時前往參謀本部,埋首于各類公文地圖之中,神情專注,舉止如常。但回到家中,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下,難以完全掩飾的凝重,還是被最親近的家人敏銳地察覺。
尤其是一雙年幼的女兒,小薇和小蘭。她們或許不懂大人世界的波詭云譎,卻能從父母眉宇間偶爾掠過的憂色、從家中比在南京時更為安靜的氣氛中,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小蘭年紀更小,尚且懵懂,只是更黏著母親。而快滿六歲的小薇,已經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敏感和懂事,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纏著父親嬉鬧,更多的時候,是睜著一雙清澈又帶著些許不安的大眼睛,安靜地觀察著。
這個周末的傍晚,雨終于停了,西邊天際透出些許殘霞,將庭院里的芭蕉葉染上一抹暖色。晚飯后,王碧奎在廚房輕聲收拾著碗筷,小蘭偎在母親腿邊玩著一個布娃娃。吳石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鉆進書房,而是坐在客廳的藤椅上,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若有所思。
小薇輕輕走到父親身邊,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仰起臉,小聲說:“爸爸,你教我認字,好不好?”
吳石收回目光,低頭看著女兒充滿期盼的小臉,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連日來的緊繃與算計,在這一刻仿佛被這純真的請求融化了些許。他臉上露出近日來難得的、真正舒緩的笑容,伸手將小薇抱到膝上:“好,薇薇想學什么字?”
“學……學我的名字!”小薇興奮地說。
“好,先學‘小’,再學‘薇’。”吳石抱著女兒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拿起一支鉛筆。王碧奎聽到動靜,擦干手走了過來,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拿起一件未完工的毛衣織著,目光溫柔地落在父女二人身上。
吳石握著女兒的小手,一筆一畫地寫著“小”字,耐心地講解著筆畫順序。小薇學得很認真,依偎在父親溫暖的懷抱里,感受著那令人安心的氣息。
寫完“小薇”兩個字,小薇拿著鉛筆,笨拙地模仿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卻很有成就感。她抬起頭,又問:“爸爸,再教我一個難一點的,好不好?”
吳石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沉吟片刻,輕聲道:“好,那爸爸今天再教你兩個字。”他提起筆,在報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兩個大字:“國”、“家”。
“這個字念‘國’,國家的國。”吳石指著第一個字,聲音平穩而深沉,“這個字念‘家’,就是我們住的地方,我們的家。”
小薇跟著念了一遍:“國……家……”她的小腦袋歪了歪,看著這兩個對她來說還有些復雜的字,突然問了一個讓吳石和王碧奎都心頭一顫的問題:“爸爸,家是什么?為什么我們有家,還要有國呢?”
孩童稚嫩的話語,卻問出了一個關乎根源的宏大命題。吳石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書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歸巢的鳥兒偶爾發出幾聲啼鳴。王碧奎編織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抬眼望向丈夫,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吳石沒有立刻回答。他將女兒往懷里攏了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色漸濃,遠山如黛,這片土地承載了太多。他該如何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解釋,什么是國,什么是家?又如何解釋,他此刻正在做的、這如履薄冰的一切,與這兩個字之間千絲萬縷、沉重如山的聯系?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認真的語氣,對女兒說道:“薇薇,家,就是有爸爸、媽媽、姐姐和你在的地方,是我們吃飯、睡覺、說笑的地方,是世界上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慈愛,小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而國呢……”吳石的語氣變得更加深沉,仿佛在訴說一個極其重要的道理,“國,是千千萬萬個像我們一樣的家組成的,是一個更大、更大的家。這個大家,保護著我們所有的小家。”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女兒迷惑的眼神,知道她可能無法完全理解,但還是繼續說道:“可是現在,有很多很多像我們一樣的小家,他們可能吃不飽飯,可能沒有了房子,可能失去了親人……他們的家,不溫暖,也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