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圖書館的窗戶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將本就稀薄的冬日陽光過濾得更加黯淡。陳山河坐在老位置上,面前攤開的卻不是那些艱深的經濟學或法學著作,而是一張幾天前的、被允許在犯人間傳閱的《北林日報》。報紙的社會版塊,用不小的篇幅報道了一則消息:《“宏圖”倒塌,北林打掉一涉黑涉惡犯罪團伙》。
文章措辭嚴謹,列舉了周宏偉團伙近年來通過暴力拆遷、圍標串標、非法放貸等手段攫取巨額利益,嚴重破壞市場經濟秩序和社會穩定的罪行。報道中提到,該團伙頭目周宏偉及其核心成員已被依法逮捕,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字里行間,透著一股熟悉的、屬于王建軍式的雷厲風行和除惡務盡的決心。
陳山河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鉛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閱讀一則與己無關的遙遠新聞。周宏偉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符號,代表著在他之后崛起的那一類更懂得偽裝、更善于利用規則的新型“江湖人”。他們的手段更“文明”,危害卻可能更深。
報道旁邊配發了一張模糊的新聞圖片,是警方行動時拍攝的,可以看到“宏圖建筑”的招牌被摘下,一些涉案人員被押上警車。畫面的背景,是北林市如今隨處可見的、正在建設或已經建成的高樓大廈。
他看著那張圖片,看了很久。
沒有快意,沒有“你看,果然如此”的事后諸葛,甚至沒有多少情緒的波動。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他想起了劉衛東那條充滿不甘的警告,想起了自己那段時間在筆記本上默默梳理與吳先生關聯的小心翼翼。現在看來,王建軍的刀,比他預想中更快,也更準。周宏偉的覆滅,或許會扯出更多的藤蔓,甚至可能……會觸及到那個遠在深圳的、如同幽靈般的吳先生。但這已經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情了。
他將報紙輕輕合上,推到一邊。動作緩慢而穩定。
窗外,又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粒,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高墻之內,時間依舊以它固有的、緩慢而沉重的步伐流逝。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廠區夜市,帶著耿大壯和劉衛東,從刀疤劉手里搶下地盤的那個夜晚。雪也是這么大,血混著雪,染紅了地面。那時他以為,拳頭和狠勁就是一切,打下一片地盤,就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后來,他擁有了更多。運輸隊、沙場、歌舞廳,乃至象征北林商業巔峰的商貿城項目。他站在王朝歌舞廳的頂樓,俯瞰腳下燈火璀璨的城市,以為自己真的成了“北林王”,可以制定規則,掌控別人的命運。
再后來,一切都塌了。兄弟散落,身陷囹圄,母親離世……
直到現在,坐在這間充滿霉味的監獄圖書館里,看著報道里另一個“梟雄”的末路,他才真正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貫穿始終的軌跡。
他們這些人,無論是他陳山河,還是宋老六、李宏偉,乃至現在的周宏偉,都不過是特定歷史時期,在社會規則尚不健全、經濟體制劇烈轉型的縫隙中,滋生出來的畸形產物。他們利用了那個時代的混亂和欲望,迅速崛起,看似風光無限,但其賴以生存的根基,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
當國家機器開始完善,當法治的籬笆越扎越緊,當經濟發展的邏輯逐漸走向規范和透明時,他們這種依靠暴力、人情和鉆營構建起來的“王國”,便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他們的覆滅,不是個人的偶然失敗,而是時代的必然選擇。
王建軍,以及他所代表的法律與秩序,才是這滾滾向前時代洪流中,真正不可阻擋的力量。他們負責清理這些不斷冒出來的毒瘤,維護著社會最基本的公平和正義。
陳山河緩緩地靠向椅背,閉上了眼睛。
心中最后一絲因過往輝煌而產生的殘影,因對手覆滅而產生的微妙漣漪,都在這徹底的認知中,消散無蹤。
他個人的瘋狂時代,早已終結。而一個更加規范、也更無情的新時代,正以不可阻擋之勢,碾壓過所有不合時宜的舊夢。周宏偉的倒下,不過是再次印證了這一點,為那個屬于他們這類人的草莽時代,畫上了一個清晰而冷酷的句點。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面前那本《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上。書里描繪的那種充滿活力、有機多元的城市生態,與他和他同類們曾經帶來的破壞與扭曲,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他伸出手,將那張報道周宏偉倒臺的報紙,仔細地疊好,放在了一旁。然后,他重新翻開了那本關于城市建設的書。
高墻之外,時代的列車呼嘯而過,不斷拋下舊的骸骨,也不斷迎來新的乘客。而高墻之內,他這位曾經的“乘客”,終于徹底下了車,成了一個安靜的旁觀者,在書籍和思考中,尋找著內心最終的安寧,以及與自己、與這個時代,最后的和解。
雪,還在下。覆蓋著一切,也埋葬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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