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同德
廷尉卿府。
這或許是九卿之中,唯一以官職命名的卿大夫私邸。
鹽、鐵大農(nóng)丞東郭咸陽、孔僅早就來了,但站在門外,遲遲不敢進(jìn)屋。
張湯長子張賀見此情形,便體貼地幫二位大農(nóng)丞推開了虛掩的門,一瞬之間,東郭咸陽、孔僅臉都白了。
還是那句話,發(fā)昏當(dāng)不了死,東郭咸陽、孔僅咬著牙邁了進(jìn)來,但在門口,又站住了。
廷尉卿在睡著。
相家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
呼吸均勻,眼嘴輕閉,眉臉?biāo)沙谡邽樾牡靥故帲粑粍颍煅鬯茝埶崎],眉言緊皺者必是心機(jī)頗深,連夢中都在算計。
而張湯,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勻,且悠長連綿,幾乎聽不見間隙,眼睛和嘴也都閉著,只是雙眉微皺,兩個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紋溝。
望著這張臉,東郭咸陽、孔僅的眼神中滿是緊張和不安,他們知道張湯日上三竿未醒的緣由,那便是兩日兩夜未睡。
人在廷尉署,夏時為閑,春秋為斷,而冬時行刑,為廷尉卿者,要在冬至之日前,將大漢所有行刑案卷重新過目一遍,親筆勾朱后,發(fā)往諸王國、郡縣行刑。
就昨日,廷尉署累送全國九十一郡、十八諸侯國,三萬六千五百殺卷,正合年月日之?dāng)?shù)。
換言之,張湯一日誅殺三萬六千五百人。
這是何等的鐵石心腸,才能在殺了幾萬人后,仍能安然入睡?
出仕中央屬官數(shù)月,東郭咸陽、孔僅整日都在與丞相府幕僚爭論、博弈,說是碌碌無為也不為過,但積極的走動和揮灑的錢財,也讓二位大農(nóng)丞摸清了公卿們的習(xí)慣和為官準(zhǔn)則。
就以張湯為例,處理案件,基本有四種模式。
一,如果張湯認(rèn)為是陛下或儲君想嚴(yán)辦的人,案卷就會交給署中酷吏去審理,極盡株連之能事。
就近來說,周陽由及周陽全族。
二,如果張湯認(rèn)為是陛下或儲君想寬恕的人,案卷就會交給署中循吏去審理,哪怕犯人性命不保,也不會行株連之事。
就近來說,前御史大夫李蔡,中大夫莊助。
三,如果張湯審理的對象是豪強(qiáng),那么,就必然會變著法子給予重判。
就近來說,又是周陽全族。
四,如果審理的對象是平民百姓,張湯以前常常向陛下,現(xiàn)在向當(dāng)國儲君面述,一些按大漢律法應(yīng)當(dāng)判刑的人,但請陛下、當(dāng)國儲君明察裁定后,往往這些人就會得到寬赦。
很不幸,東郭咸陽、孔僅,既屬于當(dāng)國儲君想嚴(yán)辦的人,又屬于地方豪強(qiáng),在得到廷尉卿邀請入府一敘的信箋時,那日廷議連斬中、外兩朝三名大員的場景就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
東郭咸陽、孔僅來時途中,連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張湯的眼睛慢慢睜開了,看見了在那里坐立不安的東郭咸陽、孔僅,從榻上坐起,“來人。”
門前的張賀立刻走了進(jìn)來,恭順道:“父親。”
“為我打盆水來。”
“是,父親。”